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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欢我的奶奶。
这些年，心性泼辣的她和左邻右舍都吵过架，为此少不了家里人挨家挨户地去为她道歉。
问起为什么和人家吵架时，她会把自己论述为一个受害者。
不管人证物证都指向是她的不对，但她还是矢口否认，逃避责任。
她是个财迷，这些年攒下来的钱全都带在身上，不离半步。
这也没什么，重点是她会时不时幻想谁向她借过钱，谁偷了她的钱。
于是因为这些幻想，她会气势汹汹地去找那个人要钱，自然而然又是一场纷争。
关于奶奶的等等事件，让我开始对她有些厌烦。甚至为有这样的奶奶感到丢脸！
直到那天，我看到她的诊断报告，看到那时候安静坐在椅子上等候的奶奶，像极了一个乖巧的孩子，我突然有了一种愧疚和伤感。
领到一大袋子的药物后，我们对着单子一盒盒，一瓶瓶地整理药品，药盒上写着：用于治疗阿尔茨海默病。
站在一旁的奶奶，突然开口问道：“这么多药，要花很多钱吧？”
我和我妈对视了一眼，我妈说：“妈，你就别管它多少钱，现在你的健康最重要。”
阿尔茨海默病俗称老年痴呆症，是一种不可逆的中枢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患者会逐渐变得不认识亲人朋友，后期将生活不能自理。
曾经只在电视剧里看到的病症，突然间离我的生活那么近，甚至发生在我的亲人身上。
庆幸的是，奶奶的病情还是早期轻度的阿尔茨海默病。
但患上了这个病意味着将来我们要面对的是一个忘却了家人、朋友，不知道如何进行一些日常行为，甚至会伤害到自己等等病症的家人。
从此，我们要时刻守护着她，而这份守护是充满艰辛和无望的。
因为守护的不是她成长的道路，而是她被病症慢慢推向死亡的过程。
我们只能尽力安顿好她的余生，却做不到治愈她的病症（阿尔茨海默病目前无法治愈，只能用药物减缓病情的发展速度）。
-2-
奶奶今年75岁，是文盲。
她的年轻时代，充满了不易和艰辛。
爷爷在我爸六七岁的时候因病去世，奶奶自始至终没有再嫁，一个人将我爸、大伯、大姑以及小姑兄妹四人拉扯成人。
那时候，家庭的重担压在她一个女人的身上，她到处打工挣钱，男人能干的活她也能干……难以想象当时一家人的生活是如何度过的。
到了儿女们都成家立业之后，她终于可以停下来不用再为生活奔波。转而，开始帮忙照看孙子、孙女。
那时候，身体硬朗的她终于在苦日子里熬出了头，开始享受余生的清福。
如果说，童年的我，在我妈身边是刻苦学习，在奶奶身边就是放飞自我。
放风筝、数星星、掏鸡窝，过家家……童年很多愉快的记忆离不开奶奶的身影。
那时候的奶奶，邻里和睦，活动丰富。
虽然她不识字，不会打牌打麻将，但她可以坐下来和邻居们拉拉家常，再者就是一起去寺庙烧香拜佛。
但也就这几年，她的老年生活画风发生了巨大转变。
孙女已经嫁人，孙子开始工作，她一个人住在大伯家的大房子里，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出门……
想找人说话，也只能是听着房子里的回音，一点点小去。
我们总能看见她每天一个人走在路上，熟人们见之避之：
“谁让她这些年和这和那的邻居们不止一次地吵架？”
“谁让她爱财爱小，不顾及其他人的利益和感受？”
“谁让她对于自己做错的事情拒不承认，不负责任？”
……
这些年，我们将她的孤独生活归根于如今她自己的过错上，却没有想到，作为后辈，我们为她做了什么？
甚至在奶奶确诊阿尔茨海默病后，我们才开始反思如今她的所作所为是否是因为病症，是否是因为年轻时因为生活环境而烙下的性格或习惯？
-3-
奶奶被确诊为阿尔兹海默病之后，我开始理解和原谅了奶奶之前的过错。
我不讨厌我的奶奶了。
她总会问我，孩子，你工作了吗？在什么地方工作？工资怎么样？
她总会对我说，孩子，你最近又长高了，之前还不到奶奶脖子这呢？
她也渐渐重复问我：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一次次地告诉她我的工作情况，告诉她我的名字，也知道我这个年纪并不会再长高了。
但在奶奶的眼中，仿佛今天对于她来说，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还是陌生的。因为她忘记了。
我爸性子急。有一次奶奶在我家吃饭。她问过一个问题后，我爸回答了她。
过了一会，她又问 ，我爸再次回答她……
可是她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问着。
我爸忍不住怒声对她喊道：“我已经回答你很多遍了！你不知道就不用再问了！好好吃饭就行！”
奶奶觉得受了委屈，嘀咕着：“妈已经老了，不中用了，记性不好了，你别生气啊！”
因为奶奶这句话，我们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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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奶奶确诊后，我们一日三餐都要照看奶奶吃药。
因为药品繁多，每天吃的次数以及数量都不一样。
奶奶会端着一碗开水坐在一旁，认真地看我把药一盒盒，一瓶瓶地拿出来，再一粒粒，一颗颗地放到她手里。
她总会不停念叨着：“孩子，你对我真好！这么大房子，你大伯他们又不在家，我一个人总觉得没意思……”
“奶奶，你先把药吃了，其他别想那么多。”我也只能如此不痛不痒地回答她。
我看着她将药放进嘴里，端起水送服：
奶奶就坐在椅子上，微微弓着的背，黑白相间的头发，挂满皱纹的脸，两鬓的老年斑，还有那双粗糙的手，就像是罗中立《父亲》中的人物那样。
我却又觉得像看到一个孩子正端着水，坐在椅子上，咕噜咕噜地喝着。
突然想起童年的夏天，奶奶给我们做南瓜汤的场景，我们不正也是这样坐在椅子上，喝下奶奶煮的南瓜汤嘛……
现在奶奶老了，病了，可能几个孩子再也没办法聚在一起，喊着：“奶奶，我要喝南瓜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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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很难在无妄的灾祸面前，一开始就表现的从容淡定。
我们也会去追究为什么奶奶会得阿尔兹海默病？她的身体一直很硬朗啊！
但阿尔兹海默病的确切病因在医学上至今也还没有阐明。只是有多种学说，一般认为其与基因、生活方式和环境因素关系密切。
还有一些像年龄、家族史、性别、低教育水平和较少社交等因素会增加患病风险。
我的奶奶如今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病。
我知道，她会渐渐忘记很多事：不记得亲友，不认得家，甚至有一天，她连朝夕相处的家人也会忘记；
我知道，她的脾气会渐渐变得暴躁：一言不合就暴跳如雷；
我知道，她会渐渐开始不太说话：我们也不清楚她不想说话还是语言能力下降；
我知道，她会渐渐生活不能自理：不能自己穿衣服，甚至大小便失禁；
……
最后，她的身边完全离不开人，必须有人24小时寸步不离，就像照顾一个初生的婴儿。
可不同的是，婴儿会给你带来生命的喜悦和希望。
而我的奶奶，当她到了那一天——她会肢体僵硬，像植物人一样躺在那里，直至停止呼吸……
这种渐渐的“生离”，比起“死别”更能让人尝尽无助和悲哀的滋味。
只是希望奶奶的病情发展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希望她能得到更多的理解和帮助。
也希望她能够明白，在这名为阿尔茨海默病的战场上，她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作为家人，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地支持她！
在面对家里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时，我们同样也是在面对一场复杂而漫长的告别。
病情的进展，会不时地提醒着我们，我们正在慢慢失去她，这个时候我们才会花时间去关注，去了解她的一切。
阿尔茨海默病会让奶奶慢慢失去自我，那种感受无疑是痛苦的。
我们不能做到感同身受，但我们能做的是：
当一切不可避免地来临时，我们要同奶奶站到一起，努力面对并尽力去珍惜尚且还拥有的时光。
衰老和死亡尚未被驱赶出人类的疆域，而这，却正是我们能体会幸福的理由。
一切仍很好，即便总有人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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