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一个经典的哲学问题谈起：一棵在无人的原始森林里倒下的树木是否发出了声音？
一个值得深入思考的方向是声音的定义。其一，声音可能被定义为介质振动的现象，而与认识到声音的人无关；其二，声音可能被定义为由人认识到的某种现象，即一定频率的振动通过人耳引起了人的某种反应的现象。
在此基础上，小说家保罗·奥斯特在其作品《幻影书》中，借一位对上述诡辩熟稔于心的电影演员海克特之口，接着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假如一部电影被拍出之后没有任何观众，它的放映胶片（或任何储存媒介）乃至剧本、布景和道具都在无人观看的情况下被销毁，所有的演职人员都决心沉默或已离世——那么这部电影曾经被拍出过吗？
保罗·奥斯特《幻影书》
小说虚构了一位默片时代昙花一现的喜剧演员海克特·曼。海克特在声名鹊起之时，却导致了一名为他倾心又被他抛弃的女子的死。为了向他的这位曾经的影迷和情人赎罪，他放弃了电影，隐姓埋名地度过了自我惩罚的半生。
但他的创作情绪、艺术天份，加上妻子对他的鼓励，使他再度投入电影的拍摄。他还是为自己的负罪感设立了底线：再次拍摄的代价是电影拍完后不得放映，并且在海克特死去时这些电影将完全被销毁。
海克特与妻子和几位老朋友在沙漠中建造了一个艺术绿洲。他们在简易的场地里搭建布景、自制道具，准备了摄制器材，拍下了多部在形式简单，却凝结了海克特在苦行的那段生命里对人的精神与艺术表达可能性之间关系的思考。
我们能读到这段关于海克特后半生的故事，其实该仰赖于戴维·齐默教授，一位在人生困境之时，被海克特失踪前的几部佳作挽救了生活的人。
戴维为了从生活的痛苦中移开注意力，无意中被半世纪前海克特的表演吸引，并写了一本关于海克特的书。海克特读到后，似是也对这位知音的出现而意外，破例邀请了戴维去往他的乌托邦一叙。戴维到达当夜海克特逝世，他抢在海克特妻子销毁胶片前，作为唯一一个观众，观看了唯一一部海克特的电影《马丁·弗罗斯特的内心生活》。
整部小说就以戴维对海克特的研究和回忆为线索。戴维的回忆和他匆匆记下的笔记，也成为海克特其人后半生，以及海克特这些电影存在过的仅有的证据残片。
小说的标题《幻影书》（The Book of Illusion）就呈现了上述相悖的思考间的相互指涉。奥斯特野心勃勃地用这部精致的小说探索了一个宏大的命题，即“艺术与人的界限”。
不妨将海克特的思考从电影上再推广，问的更大胆一些：
艺术（电影、文本或任何艺术品）在脱离受众（读者、理解者）时仍然存在吗？
假如本文读者此前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提请您在做出是或否的判断以前，先置身在以下四个有趣的场景中，体会它的奥妙：
1. 设想一个荒谬情境下的读者。某日，一位初次见面的外星朋友为了表达友情，手舞足蹈地将他语言中的一首绝妙的诗现场谱曲演唱了出来作为友情的证明。不幸的是，你不懂这门语言，无法欣赏词的美；外型朋友的歌喉频率超过了人耳的范围，你无法听见；而对方挥舞起六条手臂的时候，你的情绪里已经只剩下害怕了。
2. 设想一个现实情境下的读者。对一个不懂法语的人来说，摆在眼前的《追忆似水年华》原稿与信笔的涂鸦有什么差异呢？一件无法被受众理解的艺术品，对这位受众来说价值何在呢？
3. 设想一个荒谬情境下的创作者。“猴子的无限打字机”是一个概率论中的模型，它宣称了一件在未学过概率论前很违背常识的事情。一只猴子坐在打字机前不停地随机按下按键，如果经过无限长的时间，所有的有意义的文本都可能被它打出来，无论那是莎士比亚全集还是爱因斯坦的论文。但同时也要问：谁能把有意义的这些话挑出来呢？
4. 设想一个现实情境下的创作者。他可能无处发表自己的作品，或是已发表的创作淹没在其它作品的潮水里。假如没有人读到并理解这些作品，那它们真的曾被创作过吗？
要想完全解决上述困境，也许需要设想一位抽象的“读者”：他要懂得作品的价值，并在其他读者不懂时充当翻译、教师，或是鉴定家和权威的角色；他要有毅力、有耐心，逐一地遍览所有作品；他要有慧眼，挑出美的作品。换言之，这个抽象的读者，也只有缪斯或上帝才有资格担任。
若没有一位上帝来阅读所有作品，在艺术一路上，创作者便只能妥协。
艺术与传播不相等。传播所要求的“易于复制”会扼杀艺术对“新”、对“偶然”的追求，而艺术设立门槛的行为也主动阻碍了自身的传播。但另一方面，在上帝一般的读者或读者一般的上帝没有降临之前，创作者绝对无法将自己同读者隔开。
艺术必须保持与人群的若即若离。近了，艺术会溺死；远了，艺术会干枯。
《幻影书》里，拍摄无人观看影片的海克特得到了这样的评价：
那样做需要极度的专注和苛刻——甚至还要有一点疯狂。……就我所知，海克特是第一个事先就有意识地抱着毁灭作品的心态进行创作的艺术家。
然而也是同一个海克特，他在自己将死时召唤了一个可能理解他的人。或许是出于恐惧、忏悔或者对真相的追求，他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故事——他在自己倒下之前，努力地留下了一点声音。
最后一个问题请允许我留给自己：
假如没有人阅读，那么这篇书评是否存在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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