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的不只是人，还有世界

  阿婆死去已经有五年了，但我总觉得她一直都还在、不只是在记忆里。

  打小，阿婆就对我很好，我也是因为她的慈祥和蔼从小就没有惧怕过老人。我是她一手带到上小学的，儿时还有太多东西不懂，阿婆也没有教过我。但现在成熟了，从当今的角度我一定留下些什么。

  一位耄耋之年的老婆婆带大一个喃喃自语的小孩子。三年，阿婆才宁神。

  两人都步履维艰，但阿婆仍然会在我累时背着我回家。当我可以稳稳踏着脚步乱飞，阿婆却已经要借另一条腿来支撑一副瘦骨皮囊挪动。我以为阿婆一直都是那样的坚硬，便没有珍视过她的身体，在腿酸时还是会跳上她那躺椅似的弯背上。我抱的很紧，不是怕阿婆背不住了，是怕阿婆离开了。

  阿婆不会走，我当时也立志要保护她。

  而今我一直有印象：我刚会走路那段时间最偏爱的就是阿婆。那个时候我对人死去有一孔之见，便害怕阿婆会离去，偷偷的保护着她，但也害怕死。

  我当时误认为给她的安全现在莫名有点感动。我是阿婆一直带着，晚上睡觉也要跟她在一起的。我怕她离开，我想保护她，便 要求睡在外头。那张床一面是紧贴着墙的，我想让阿婆安心睡在里面，我则就睡在外头。其实我特别怕黑，但是黑是看不见的，竟然睁眼闭眼都看不见便还是睡着了。我坚持睡在外头，每晚都在面对恐惧。后来终于找到了克服它的方法。

  方法是我在阿婆那意外学到的。

  阿婆上山砍柴都会带上我，但她担心我拿镰刀会割伤手，于是就将镰藏起来。而会放我在山角下捉螳螂青蛙，我会提前把阿婆收在麻袋里的瓶子拿出来装这些小虫。我想将它们困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让它们在这里面长大，但最后它们都被闷死了。每等阿婆回来，瓶里已经装满了这些小玩意儿，她知道我又要将它们带回家，会在我不注意将它们都放掉。阿婆看我乖乖的在等着，便一次都没有追究瓶子的事情。她顺手塞给我一个橘子，那双瘦手像螃蟹腿，皱纹又是那样多，但阿婆总是能使出很大的劲儿。阿婆抗柴我会在她身后撑着，其实不会起太大作用，但阿婆总是笑着，她的笑像老人家在咳嗽，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是被岁月划破的皱纹。说实话，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在笑，我更希望有。我虽然扛不动一捆柴，但我更想试试，我会使出最大的劲儿，让阿婆多笑一会儿。

  从山上下来的路很远，但上山次数多了，又倏然有几次觉得很近，只有一会儿就到了家。回家到我才会把橘子吃掉，我不会将最后一片吃掉，我会把它藏在枕头底下。在夜幕还没有降临，我会期待跟阿婆一起睡觉。因为我不害怕了。我会先让阿婆躺在里面，我再睡上去，我坦然面对恐惧，我将藏在枕头下的那片干了的橘子含在嘴里，并摸着枕头的一边角尖睡着。那是最安稳的觉，直至现在我都喜欢摸着枕头角尖。那个时候我便不再怕黑：我知道，黑会离去的，也一定会回来的。如果人也是这样该多好。

  我习惯了与阿婆一起生活，我不知道什么爱不爱，我就想一直在她身边。但那只是想。

  阿婆没有走，但她送走了我。

  那天突然有一个女人过来了，还带了很多东西。我早就看到了，但我不敢出去。阿婆坐在门口，看到她对那个女人大笑。从这个角度看着我才知道阿婆没有笑，她强咽了口气，将袖子抬起，那双木杆般的细手臂爬满了红蚯蚓似的血管，我没听见她们说了什么，但我知道阿婆伸手指着的是我们上山的路。我绝没想到会离开她。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女人就是我的母亲。她很美，那是我从没见过的美。她曾将我留下在这安全的地方，现在又轻易将我带走。就像我曾把虫带回家，阿婆会亲手放我离开。

  我当然是不愿意，但这还由不得一个小孩来做决定。我很坚强，不会哭。也不会离开。

  母亲告诉我，阿婆累了，带不动我了，要好好休息。我们每年都会回来看望阿婆的，她一个人就不用太操心。还说要送我去上学，带我去外面看看。

  我终是离开了，是阿婆强生生推我离开的。

  没错，送走我的正是阿婆。我看到她那天白头梳的很整齐，眼框红润，但忍住没流泪，深陷的眼睛明亮起来。我有点难过，强忍着跟阿婆告别了。

  我问母亲：“我们多久回来？”

  “我们每年都会回来看望阿婆的，阿婆会一直在家等着我们回来。”

  母亲带我在镇里的小街上吃了馄饨，那是我第一次吃。后来我每年回去都会先在街上吃碗馄饨，那家店的馄饨便成了我最好的回忆。

  就这样，我出了山，进了城，有了新生活。但也会想起阿婆，有时候眼泪甚至会把枕头沾湿，再吃不到阿婆的橘子，我依然摸着枕头尖入睡。

  再久一点，我对阿婆只有了记忆，但绝对不会忘记。我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偶尔会想起儿时捉虫，从中再次联想到阿婆。

  若更久之后，记忆已经老去，化作了回忆。最终只能写下点什么。

  每年都有回去看阿婆，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与阿婆的感情淡退了。她对我依然是深承眷注，但我对阿婆却再找不到以前的感觉了，她对我的问候，都只是随声应和，漠不关心。我想这就是人鄙夷另一代人，其实只是他不肯再回去了。因为人已经老去了，原来对世界的观念也在老去。

  后来，我听到阿婆死去的消息……

  我忍住没哭，眼眶红润，我知道阿婆不喜欢我哭。但，她已经看不到了。当我再次去看她，她微笑瞑目，再听不到那咳嗽般的笑声，她走了。以前消退的记忆有深刻起来，想起这些，我还是没忍住哭了起来。但，阿婆真的走了，安安静静地。

  对，人都是这样：失去才懂回味。但时间久了了，回味也会失去。有些你以为的永远，时间，却在人不经意之间将它化解了。多么渺小，人，是多么渺小。

  我顿时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变了。老去的不只是人，还有世界。我常探求人老去的世界：我并不认为离去就意味着空洞，相反，我认为它是切实的。虽谈不上永恒，但所有的印象都是长久的。一个人的一生总是让他自己思索着，当他离去的时候，思索的便不是一人了——是全世界。因为，他本身一定有摸不着的寄托，还有太多的来不及。

  阿婆一直都在，不会离开。人都会老，老去并不代表消失，它所留下的，便是最好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