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二点，我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下楼用餐。刚出房间，就听见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乱哄哄的，门口围着几个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我快步走了过去，挤过门口的几个人，进到屋里，原来是老卓的房间。
老卓的床上摊着一个布包，布包解开着，里面是整整齐齐的十几本书。老卓手里正拿着一本，向其他人介绍着，说这是他新出的一本诗集，收录了他近十年来写的两百首现代诗。
我走过去，拿起一本来，仔细端详着，很薄的一个小册子，一百多页，封面设计很唯美，给人很舒适的感觉。信手翻开，读了几首。虽然自己是写小说的，从来没有研究过诗歌，也没有写过诗歌，但是对诗歌的热爱之情却不低。上学的时候，在图书馆借的顾城和海子的诗集，简直爱不释手。诗歌是大美的艺术，海子的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给唐柔读完之后，唐柔竟流了眼泪，说要我以后也做一个像海子那样的诗人，也写那么温暖感人的诗歌。
刚才登记的时候，老卓说笔名叫顾海，怕是他把顾城和海子融合到一起了，真有老卓的。我这么想着，同时，也深深地被老卓的诗歌感动了。没想到，这么穷酸懦弱的一个男人，竟还真有顾城和海子的遗风！我一边看着，一边不禁叫出了一个“好”字。这边一叫好，屋子里的人都拿过来一本，翻开看了起来，也许他们不相信这样一个人会写出什么好诗来，必须要亲自鉴定一下。或许是刚才有人喊了好，便不敢贸然提出异议，屋子里一时人声唏嘘，说没想到，还真不错！没看出来，还真有两下子……
见大家说好，老卓找回了许多自信，便在尊重客观事实的基础上添点油加点醋卖弄起来，讲述自己这十年为了诗歌创作付出的艰辛，如何一首诗歌改了几遍甚至十几遍，如何为了一首诗几夜不眠……原来老卓的口才这么好的。
人们翻了几页之后，便开始点头赞赏，说值得收藏，是一部不错的作品。或许他们并不很欣赏，但是既然有人说好了，那就也要发表点与主流论调一致的观点，若不然，岂不显示自己的不高明！我看着他们的嘴脸，感觉有些好笑，像是披着皇帝的新装。
“给我签个名吧！这本我收藏了。”不知道是谁先说了这么一句，于是手里拿着书的人纷纷要求签名收藏。老卓兴奋起来，看见这么多人对他的作品表示认可，激动得竟不知说什么好，只会给每一个人点头，给每一个人微笑，表示谢意，然后掏出笔来，手却抖得厉害。人群里就爆发了嘲笑声和议论声，说老卓没出息，这么点小场面就吓这样了，真是没见过大世面。还有的说，刘明签名售书的时候，那场面才叫震撼呢，人家都能稳如泰山，丝毫不紧张。那是啊，要不人家怎么能当主席呢？老卓能和刘明比吗？说什么的都有。老卓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终于，长长地吐出几口气之后，情绪稳定了一些，拿笔的手不再抖了，开始接过第一本书，在扉页上用行楷庄严地签上“请xx指正”几个字，然后双手捧给人家。一共签了十三本，床上只剩下一个空布袋了。签完，老卓收起笔，又是一阵长出气。人们拿到签了名的书之后，准备离开，不料却被老卓拦住了，老卓显得有些紧张，手又抖起来，连腿也抖上了。
“诸位老师，这书不能白送的，我是自费出版的，有本钱的。今天有幸得到诸位老师的赞许，就不按定价收了，把本钱给我就好，书号费加印刷费，每本约合十元……”
“什么？”这声音是十三个人异口同声发出来的，十分地响亮，很有穿透力。老卓着实吓到了，呆呆地看着每一个手里拿着他诗集的老师，不知道如何是好。
“还要钱？哪有这事！”
“作协里还没有这样的呢！圈子内互赠作品是常有的事，哪有收钱的理儿啊？”
“是啊，也不看看自己是谁，这都写的什么啊！还收钱？拿他一本书，让他签上名，是为了鼓励他，还要钱？！”
“这事儿太不地道，人穷志不能穷啊！以后还想在这个圈子里混不？”
“就这，还签名？还要钱？”
屋子里开了锅，说什么都有。
“这也叫诗歌？也敢出专集？给我还嫌脏了我的书柜呢！”一个人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手一扬，把书扔回了床上。他这么一扔，其余的人也都把书扔了回去。
老卓浑身发抖，手足无措，僵僵地站着。看着刚才还说要收藏他作品的老师们，把他的作品全都丢了回来。他可能没有料到事情会激化得这么严重，就那么站着，脸憋得通红，嗫嚅着：“有本钱，有本钱，给我本钱就行！”
人们把书丢回床上之后，仍不忘训斥几句，每个人都说了，而且是指着老卓的鼻子说的，说得很难听。
人们数落完老卓之后准备走了，老卓一直没有辩解，即使在他们指着他的鼻子说他人穷志短的时候，他仍是没有还一句口。可是当这些老师们发泄完怒火，准备离开的时候，老卓却突然来了勇气，几步走到门口，张开双臂，挡在了出口：“你们不能走，书上已经签了名字，你们不要我卖给谁去？”
“哦，还讹上咱了？”
“穷疯了吧！”
……
“诸位老师，我要的只是本钱啊！只是本钱啊！”老卓刚鼓起的勇气又烟消云散了，换回了近乎乞求的语气。
“这不是钱的事儿，在街上遇到乞丐，我还扔个十元八元呢！”
“李主席就不应该让他参加这次笔会，少交一百块会费，还不是占了咱大伙的钱，现在又要讹咱们！”
“走，别搭理他，想钱想疯了！”
“走！”
……
“别走！”老卓又重新鼓起了勇气。“你们不买，书就废了，你们不能就这么走了，这书你们必须得买！”
吵闹声惊动了刘明、倪秋、李德全。三人从楼上下来，李德全一眼就认出了老卓，显得有些恼火：“怎么回事？少交一半费用，还闹事？”
“李老师，我没有闹事！”老卓刚要解释什么。旁边的人一把推开他，“还没闹事？李主席，你听听，哪有这样的？”围着的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说开老卓的不是。很乱，但是攻击目标唯一且集中，一致指向老卓人品低劣，人穷志短！还说不应该让他参加这次笔会，开笔会是研究文学，这么神圣的事情，怎么能让一个满脑子小农意识的人参加呢？这是对文学的侮辱！
李德全听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抬起双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大伙安静。人们不再嘈杂，但还在小声嘀咕着。
“老卓，我怎么说你好呢？你这事儿做得也太不地道了，都是一个圈子内混的，怎么能要钱呢？再有，费用你少交了一半，本身就占着大伙的便宜，怎么还能要书钱呢？你叫我怎么说你好呢，你自己说说——”
李德全用手指点着老卓，每说一句都要点两点。老卓低着头，脸红到了脖子，像个胆怯的小学生做错了事情，担惊受怕地承受着老师的责骂。李德全每说一句，他便点一下头，似乎责任完全在自己，全是自己的错。
李德全终于停止了责备，收回了手指，抹了一下嘴角边的白沫子。他以为这一通劈头盖脸的攻势，老卓应该完全承认错误，给大伙道个歉，就完事了。没想到，他刚一说完，老卓的勇气又膨胀了：“李老师，这书我是自费出版的，我只是要了书号的费用和印刷的费用。”
“这么说，你坚持要钱了？”
“都给他们签名了，他们不买，我也卖不出去了！”
“什么书？拿来我看看！”
老卓毕恭毕敬地双手捧着书递给李德全，他希望李德全能够认可自己的作品，进而改变刚才的决定，最好能帮助自己把书钱要出来。
李德全是搞诗歌的，所以拿着这本诗集，像一个资深的评论家要对一部作品给予高屋建瓴的指导一样煞有介事。看李德全这么认真，老卓心里有了点儿底，他对自己的作品还是有些自信的。
没想到李德全翻了两页就把书合上了，用书指着老卓：“我还以为什么经典的著作呢！就这也敢出专集？还敢签名售书？我们这些专门搞诗歌的名人都还没有出专集，你倒是不怕人笑话啊！哼！”李德全说完一扬手，把书丢回床上，扭头对还在窃窃私语的人们说：“吃饭去，别在这闹了！”说完，他先走出了房间，向一楼餐厅走去，后面跟着刘明和倪秋。三个主席走了，人们也便停止了议论，陆续离开了老卓的房间，去一楼餐厅用餐了。老卓站在床前，傻傻地看着人们一个一个离开，没有阻拦，没有动一下，只是不停地念叨着：“有本钱的，我只要了本钱啊……”
餐厅里，饭菜已经上齐了，因为老卓这事，耽误了大伙用餐。在酒席上，人们又不免议论起老卓来，说得很难听，很尖锐，说实在没有看出来，那么老实的一个人，却能干出这事来！
我突然意识到，老卓一直没有下来。是啊，还怎么下来呢？下来了，跟谁坐一桌呢？现在这件事情，来参加笔会的人都知道了，人们都在谈说着这件事，他们已经把这件事情当做谈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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