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结束后，我端了一碗米饭和一盘菜上了二楼，直接进了老卓的房间。
老卓正趴在桌子上，清洗着刚刚用碳素笔签到诗集扉页上的字迹。尽管他十二分的小心，一百分的认真，还是留下了些许的痕迹。看有人进来，老卓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只是向我点了一下头，示意我坐下。我把饭菜放在桌子上，让老卓先吃，吃完了帮他一起清洗。老卓满眼感激地看着我，很听话，手也没洗，拿起筷子吃起来，可能他真的很饿了。
“谢谢你！”
刚才那帮人纷纷数落他的时候，我在一旁没有参与，可能那时他就已经留意我了，认定我还是不坏的。
“没事，其实，你的诗写得真不错呢！”
“真的？”他的语言总是这么简短，却也足够表达他的情感。
“真的！”或许我和他也差不多，语言总是不够丰富，不过这并不影响我们的交流。
“我上学那会儿就喜欢海子和顾城的诗，又研究了几年，终于有所悟，也学着作了一些。”一说开作诗，老卓又找回了许多自信，话也渐渐地多了起来。
“我也喜欢顾城和海子的诗！”
“你也写诗歌吗？”
“我写小说的。”
“哦，写小说。”
“嗯，诗歌太难了！我还没到那个境界，做不来的！”
“是啊，太难了！为了这本小册子，我现在一无所有了！”
老卓说完望着那十几本诗集，发了一会儿呆，像是在回忆过去难忘的经历。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他是经历了太多辛酸的，所以他现在才会到处受窘。
“不过还好，我还有她，她现在就是我的全部了！”老卓一边嚼着饭菜一边深情地望着那十几本诗集。可见他在这本诗集上面投注了太多的心血，这背后一定有很多辛酸的故事。我渐渐明白并理解了老卓要书钱，并且只要本钱的行为了。
老卓很快吃完了盘子里最后一片菜叶，又开始了清洗工作。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每一个字，仿佛刚升级为爸爸的男人怀里抱着那个稚嫩的小生命一样，怎样都怕弄疼他。好在是刚写完不久，字迹还没有完全渗入到纸张里。
忙活了半个多小时，十三本书总算清洗完毕，老卓长出了一口气。
“没什么，你也别往心里去，不要太在意他们的话。”
“也怪我不好，可是——哎，这书是我自费出版的啊！”
“你的诗集能卖我一本吗？”
“我不卖你，我要送你一本。”
“这怎么行？”
“没关系，能认识你这样的年轻人，值了。”老卓说得很慷慨。
“能认识你这样的诗人，我也不枉此行！”二人似乎找到了某种精神上的契合点。
“好，这本送给你，算是为兄的见面礼。”老卓拿过一本诗集递给我，脸上似乎有些遗憾：“只是它并不新鲜了！”
“那有什么，唐僧先生历尽千辛万苦取回来的经书都有残缺，何况你我。这就好比人生，不圆满的人生才是完整的。”
“极对，极对！”
“多谢卓兄，等我出小说集了，也送给你一本。”
“怎么？你也要出专集？”
“有这个想法，咱们搞文字的，特别是像你我这样，真正喜爱文学的，谁不想留下一本自己的东西呢？”
“兄弟，为兄劝你一句，先潜心研究，多写多练，不要急着出书。我没看过你的作品，不知道什么水平。即使看了，我也不大懂，我是不看小说的。但以你的年龄，也就从事写作几年吧，阅历自然是很浅的了。小说是需要深厚的生活底蕴作内涵的，你的人生才刚开始，你对人生的理解也只能是表层的，写出来的小说也不会有很深的内涵。这样的小说是不会长久的，是没有生命力的。还是先多学习，到了一定的年龄，经历得多了，看得多，见得广了，再把所见所闻提升为自己的感悟和思想，那时候写出来的东西肯定水平很高。好作品，自然会有出版社抢着要的，可以拿版税。不要像我这样，自费出书，书号和印刷费都是自己出钱，印出来了还得自己卖。就是为了这么一本小册子，我现在——唉！”
老卓说着说着触动了内心深处的伤疤，更加激动起来。他还要说什么，楼下李德全站在楼梯拐角处向上喊着：“到院内集合，向龙湾进发。”
我说：“卓兄，我回去收拾一下，一会儿过来叫你，咱们一起走！”
老卓显得有些窘：“我——我就不去了吧，他们会——”
我明白他的意思，便鼓励他说：“管他呢，没事，你跟我一起，不要理他们！”
“那好吧，我跟你一起走。”他说这话时，脸上的神色像一个胆小的孩子。
到龙湾的时候，下起了小雨，没办法，我在公园门口买了一把伞，因为是雨天，小贩临时涨价，比往日翻了一番。我有些愤怒小贩得意的嘴脸，但看了看外面连连绵绵的细雨，还是咬了咬牙，买了一把。
老卓没有买，他舍不得花那份钱。我便和老卓用一把伞。老卓说不用，这点雨没关系的，我还是硬把他拉了进来。两个人在一把伞底下，这伞便显得小了很多。我悄悄地把伞向老卓那边移，以便能把老卓瘦弱的身子完全罩在伞下。这样，我的左侧身体便被雨淋得湿透了。
因为下雨，没法专心游玩景致，两个人便在伞下聊开了，我于是得以知道了这个可怜男人背后的故事。
老卓喜欢诗，尤其是顾城和海子的诗，他嘴里常念的要么是“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要么就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他和女人是同事介绍认识的，没有什么感情基础，只是彼此年龄都大了，便凑合到了一起。结婚三年后，女人的肚子一点变化都没有，到医院去检查，医生说女人不能生育。老卓一下子呆了，卓家从此就要绝后了，他想，他对不起列祖列宗。从此便把心思全用在了诗歌上面，对男女的事越来越淡。女人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几个月也得不到满足一次，便越来越厌了老卓，指着老卓的鼻子说他是一个地道的废物。老卓不作任何辩解，却开口吟道：“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女人火更旺了：“一个废人，还想寻找光明！”
老卓的悲剧是从遇到一个真正的诗人开始的。那次作家协会邀请了一个颇有些名气的诗人来讲座。老卓坐在下面听得入了迷，会后，便拿了自己积累的几十首诗歌，找诗人给指点。诗人或许是开会太累了，浏览了一下那十几页草纸，便说：“不错，蛮有发展，以后一定要多读多写。”谁都听得出来，这分明是敷衍的话，可是老卓却如获至宝，逢人便说：“诗人夸我的诗不错，有发展，还告诉我要多读多写哩！”
从此无心工作，整日泡在诗歌里面。后来，他想诗人该有丰富多彩的生活，自己整天上班，哪有什么生活可言？哪里有诗的源泉？于是，索性把工作辞了，回家翻箱倒柜，找出所有的积蓄，要出去旅游，见见世面，丰富一下素材。女人听说他把工作辞了，要出去旅游，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癞蛤蟆想天鹅屁哩！连自己女人都养活不起，还跑出去装什么诗人，寻找什么远方！”
老卓开始拼命地写诗，头发一把一把地掉，稿纸也一叠一叠地厚起来，在女人身上更淡了，甚至没有了那事。他把诗歌当做他的红颜知己，看成是他的颜如玉。女人可不干了，你不行，可别怪我找行的去。老卓全看在眼里，心里却想：等我出版诗集了，等我拿版税了，你就会回来求我，我要让你见识见识诗歌的力量。
老卓没日没夜写出三百首诗歌之后，形容憔悴如鬼。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很可怜；又看看诗稿，觉得很满足。他又花了半年的时间，把三百首诗歌修了又修，改了又改。然后装好，寄给了曾经指导过他的那个诗人。结果如石沉大海，数月过去，音信皆无。他终于忍不住，鼓起勇气拨通了诗人的电话。诗人蛮客气，并记得他，当问到诗稿时，诗人说已经仔细地拜读过，有很大进步。当问到是否能够出版诗集的时候，诗人说可以帮助联系出版社，但是需要自费，大约三万元左右。什么？老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问了出来。诗人说对，是自费，现在很多诗集都是自费出版的，除非很有名气的，并问老卓经济状况允许不，是否需要帮忙联系出版社。
老卓终于下定决心出版诗集，或许这就是一个文学爱好者的宿命。所以当他为了这本诗集贫困如洗，潦倒成现在这模样，当我问他后悔吗，他仍然支支吾吾说不清楚。看上去很不值，但是对于一个文学爱好者，一个诗歌爱好者来说，能留下一本诗集，或许也就没什么遗憾了吧。即便是糟糕到如老卓这样，因为这么一本小册子，被女人赶了出来，身无分文，为了参加一次笔会，为了能向省作协的老师学点东西，而不惜放下尊严受辱。知道了这些后，我更加可怜起老卓，像老卓这样境遇的人恐怕还不在少数。
同时，我也不禁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想象之中：我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与老卓不同的是，他写诗歌，而我写小说，但大体不差。我们对文学的执着与热爱都是相同的，会不会有一天我也会潦倒成他这样呢？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现在的坚持与执着不是毫无意义吗？放弃？又怎么能？这就是一个文学爱好者的可悲的宿命吗？
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例子，让我感觉有些无望和无奈。
整个龙湾，从进来一直到走出去，我都没有仔细欣赏，一直在想着自己，想着老卓，想着文学，想着小说，想着自己与老卓之间冥冥中的某种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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