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无人问落花,绿色冉冉遍天涯。
又是一年立夏来。
“棉花鏊子腿,谷子羊屙屎。麦子下种子隔子,谷子留苗屙屎。”年少不更事,在跌跌撞撞的童年时光里,凭着生硬的发音,记住这首古老的谚语歌谣。
祖母教会我的只有这么一句留下来,那时她喜欢端着竹编凳子,凳子时间久远,太爷爷辈留下的,在凳脚弯折拐角处,竹编外沿光滑如镜,内里嵌满黑色污垢,被挤兑到一起,竟磨得有金属质感般光亮。
她就坐在那里,看着我,念叨这句童谣。
炤台的火苗隐隐闪闪,发出微光,锅里煮着刚下的鸡蛋,庭院里鸡圈放养的小鸟时来琢食,河床外的小麦抽穗着扬花,“能插满月秧,不薅满月草”,一切都是绿油油的,空气被雨后的溽闷侵蚀,七间梁的屋檐沾染了一层层苔藓,我对着窗外发呆。
“好了好了” ,祖母急忙揭开锅,把煮好的鸡蛋捞出,用冷水浸上几分钟,套上早已经编织好的丝网袋,挂在我脖子上,捏捏我的脸颊,笑着说“立夏胸挂蛋,孩子不疰夏”。
疰夏指夏日常见的腹涨厌食,乏力消瘦,小孩尤易疰夏,幼时的我体弱多病,每次挂完鸡蛋也不会去跟小伙伴们斗鸡蛋,玩的太疯风一吹我总会无端发烧,身体比那些煮过的鸡蛋壳还脆弱,只能静静跟在祖母身边。
在夕阳西下的余晖里,或者江南细微的稻秀雨浇中,我就等她喂完猪,检查完鸡圈里的鸡鸭数目,再拔一些庭院里的败草后,坐在大门外的弄堂旁,巴巴地等父母下班回家后,煤油灯将影子拉的老长,这一天就这样草草结束。
立夏这天的日历在睡前被祖母撕掉。
日子就算这么过去。
祖母不识一字,但每个节气,她都会记得,并严格践行节令的一切习俗,她总是说,过日子要记住大时节。
家中的日历被她撕掉一张又一张。
日子越来越薄,好像有了重量跟形状。
化作她手头上的:煮饭,劈柴,田里干农活,养鸡,喂鸭,浇灌果树,纳鞋等。
无非菜米油盐酱醋的稀疏平常。
但不是所有事情都是亘古不变的,我长大后,一些事情才在我认知里渐渐清晰明朗起来,摸清它们的来龙去脉。
奶奶是童养媳,6岁便嫁到爷爷家里。
祖父喜八卦,阴阳五行,懂医术,平时喜欢研读古书,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心意自得,对人对事,随性而安,日子细水长流。
祖父母在一起生活的这些年,除了贫穷,并无经历太大风浪,祖祖辈辈务农,在历史的浩劫中,也没有波及之处,安居乐命。
祖母刚来时,家中有一颗老柿子树,弯弯曲曲垂落在河埠头,扭捏着探出头,纤细修长,曾 枝剡棘,圆果抟兮。在祖父母苦经营下,倒也渐渐变得坚韧粗厚,每年秋天,硕果累累,桔黄色的色调,印到湖面,微风起,像一副褶皱的油画,质地明艳,晓连星影出,晚带日光悬。
祖父一直没有移栽柿子树的位置,长在那里,是一种宿命,搬离就不再是它。
这棵树一直垂挂河面,撑到天气入冬乍寒,官河水静阑干暖,徙倚斜阳怨晚秋,一些果实枯萎干瘪,便重重落在湖面,激起厚重的一层层涟漪,没有待世人尝及它的美味,便完成了生命历程。
生如夏花绚烂,死如落叶静美。
这冥冥之中也符合祖父一贯的风格,他对很多事都这样。
那时的世界,左起后村的供销社,右到邻村的打米站,远到镇上的油店,近到邻里间的宅院,在暮鼓晨钟的时光里,鸡鸣狗叫,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老槐树静守村中座座户庭,依依墟烟起。
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也许这个就是整个世界的变化。
等我出生的时候,祖父已经不在了。
祖母很少提及祖父。
祖母有一些喜好,比如收集银饰,那些银饰做工精美,有一些刻录仿“卷髦龙”,柿蒂纹,鎏金莲瓣形,鎏金莲瓣形等的图案,栩栩如生,用短的银链子串起来,顶端配一个个厚重的银勾,颜色已发黑,部分局部却铮亮,祖母拿来“万年青”的饼干盒子,盒子上生满了锈垢,打开会发出绵长的吱吱声,用力支开铁锈的声音会让听见的人心揪成一团,祖母把那些银器放盒里,和光阴一起上锁。
她还喜欢剪纸,有时候饶有兴趣拿起几张白纸,有时候把香烟的边角盒子铺开,有时候顺手撕下走亲访友礼尚往来的那种一抓满手都会沾红的大红纸,拿起剪刀,在精雕细琢的拐角处,不差之毫厘地叶逐金刀出,花随玉指新!我对这种一蹴而就的美,有种可寻穿树影,难觅宿花踪的迷离感,在闲暇时,便嚷嚷着让祖母给我剪,在她有时不想剪的时候,便会轻轻告诉我,那些花今天不想开,那些蝶,今日不曾来,对此,我一度觉得是她不想为我做这件事。
后来自己有了喜欢的人跟事,渐渐懂得了有时候拒绝的本意,是因为内心有挚爱,而配得上他们的首要条件,是他们在你内心深处保持的那种纯粹的喜爱, 不受任何世俗的杂音所扰。
祖母还有一套古老的颜料,在老式的旧衣柜里,满是樟脑丸和蛀虫的味道,被包在修修补补的放旧袜子的抽屉里,一共有23支,用塑料袋包了一层又一层,颜料的头已经被风化干了,上面字迹已然模糊不清,只有在渗露在外的颜帽上干掉的一点点色彩中,辨出点本色,膏体硬的挤不出任何东西。
颜帽被门缝中渗出来的阳光的碎影照亮,我心跳加速,慌乱中将颜料包好,一股烟的溜出去,觉得闯了祖母的禁地,内心局促不安。
后来邻村的老人过寿,我被祖母带过去,她在人群中,用温水把颜料泡开,在用面食捏的各种动物跟植物造型上着色,在她的巧手下,竹子桶里被装点成漂亮的童话世界。
她做的那些寿桃,真是好,大家啧啧称赞。
后来,做寿桃的人家越来越少,
那些颜料好像一段尘封的记忆,沾染了灰。
祖母还有一些东西,却在时光里愈加鲜明。
比如:农村的女人,喜欢三三两两,讲家长里短的小事,东家长,西家短;榆树下,桑树旁,槐树的荫蔽中,都散落一些闲言碎语,吃饭时间,端着个饭碗,互相挤眉弄眼的胡扯一通,是常规态势。
祖母却从来不参与这些讨论,有时候半路被拉住,也只是静静听人家讲,适当的时候劝劝人家,放开点想事,不会发表任何是非之论,她一直独来独往,意料之外,很多人倒喜欢找祖母聊天,谈些有关生计方面的琐事,倒也能得一份闲趣。
祖母也喜欢每天一早起来,拿着自己做的扫帚,从她的房间开始,屋里屋外都清扫一遍,蹒跚着双腿,弯着背,屋外的庭院,门前的小路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在水泥地还没有建起来的时候,坑坑洼洼的泥地里,叶子熙熙攘攘铺展开,季节更迭,叶子的颜色跟数量也是千变万化,春天的柳絮,夏天的香樟树,秋天的银杏树,冬天的枝叉……我揣想着,祖母一定是踩着树叶,满心欢喜,数着日子,时间才这样慢下来的。
这一扫就是二十多年,弹指一挥间。
我渐渐深藏了年少时候的疑惑跟记忆,不再聒噪如当年孩童。
年纪大了,祖母却反而变得爱说话。
她告诉我,那个银饰是很久以前,祖父在床头帮她挂的蚊帐配饰,风一吹,轻轻晃动的声音能让她安然入梦,她五行轻,需要金属辟邪,那个颜料盒,因为她喜欢画画,但没有人教,祖父便挑了几里的草药去镇上,走了很远的路置换了一些颜料,让她摸索,只是后来她不再画画了,喜欢做一些寿桃,帮别人忙也可以赚点生计费,画面感的东西经常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便喜欢上了剪纸,祖父也支持。
那个年代,捍卫彼此的梦想也是一种爱情吧。
刚嫁到我们家,那颗柿子树就在了,跟他们一起经历了三年的自然灾害。
祖母不识字,祖父会把古书中一些描绘前世今生的段落翻译成方言字念给她听,让她可以给孩子们讲一些六道轮回因果的故事。
祖父去世后,祖母每天扫庭院,因为房子的一砖一瓦都是她看着起来的,扫下感觉踏实,年纪大了,也好锻炼身体。
她开始喜欢念叨往事,很多事说过便忘。
落叶静飞,风扫起了庭院。
河溪水涨,柿屹然于树干。
祖母终究还是老了。
她去的时候,一切都很平常,稻花田里,日晖暖长,祖孙在旁。
柿子树,也在。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我撕掉了那天的日历。
2018年5月5号
立夏的怀念齐帆齐写作课五期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