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罢水浒 一声叹息

水浒众生相

读《水浒传》最初的目的是从中汲取力量，生活中总有一些事情是自己无法完成，所以需要借助外部力量的帮助。水浒其实陪伴了我很久，一直栖居在并不遥远的角落。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天刚遇到它时我还是懵懵懂懂，单纯被兄弟义气和武斗情节所吸引，那个时候积攒方便面里面的水浒人物卡片、背下所有人物的绰号是一件十分令人心血澎拜的事情，现在这些已经成为了我不可或缺的少年记忆。

这次重读关注点已经不再是江湖或是武力，更多的是对当时社会及人物命运的思考。水浒表现出来的时代是黑暗的，这黑暗不单单在朝廷中能体会到，在梁山好汉的事迹中同样体会深刻。所以读罢水浒，只能是一声叹息。但它又是无比真实的，因为每个时期的社会都有黑暗的一面，不单单是过去，也包括现在和未来，而且过去、现在和未来很多东西都是相通的，作者以宋讽明，却没想到此讽亦能影射后世。

小时候读觉得第一回和第二回十分没有意思，因为前两个回目交代的是社会大环境和高俅的发迹史。现在才能体会到其重要意义，没有时代的混乱，没有高俅这样的人进入朝廷就不会有一百单八将替天行道，乱自上作而后引出下层起义。

高俅的发迹史尤其值得人掩卷深思，刀枪棍棒、琴棋书画样样都会的全能青年，唯一的缺点竟是不懂仁义礼信。混迹市井因为坑蒙拐骗无恶不作被东京民众所不容，如过街老鼠一般在谩骂声中被赶到了外乡。后来沦落多年才辗转回来被在一户人家做事，后来这户人家难以容忍便转而推荐到苏东坡家做书童，苏东坡亦不愿收留于是再次推荐到当朝驸马小王都尉家当差。每一个层级的人都没有直接赶他出家门而是在推荐之下使他的平台一层一层的升高，因为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因为害怕恶人，所以反而成就了他。荒谬的是曾经底层百姓所不容的混混竟然在层级升高的同时被一步步从讨厌变成喜欢，最后到了当今圣上面前竟被当作顶端人才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尉之职。无恶不作也并不是没有出路，只不是呆错了位置，市井容身不得，而朝廷却以高官待之。

高俅或许只是书中的一个符号，书中还有许许多多有着高俅气质的人，只不过不同的“高俅”命运不同而已。不单单有着如郑屠、牛二、西门庆这些被杀死的“高俅”，梁山之上同样存在着这样的人物。地方官员中在公堂之上公然索贿滥用私刑的戴宗、强夺其女而杀死程太守一家的董平；江湖中在清风山劫道以人心下酒的燕顺、王英、郑天寿，十字坡上卖人肉包子的张青、孙二娘，浔阳江谋财害命的张横、张顺，枯树山上以杀人为乐的鲍旭；揭阳镇上欺男霸女的穆弘、穆春兄弟……。这些“高俅”如果也到了太尉的位置上，其作恶的程度还真是不好猜度，一个时代的黑暗和腐败，绝不是一两个人造成的。

书中在描写一些真正好汉的时候也将他自身的缺点和内心的阴暗面展现的淋漓尽职，武松在鸳鸯楼上的滥杀；林冲、杨志在面对高俅是的奴颜媚骨；逼兄杀嫂的石秀；没有盘缠时意欲抢劫的史进和意欲害命的燕青等等。杀人在现在看来或许不可原谅，但我们又不能完全以现在的思维放到一千年前的古代社会去评价衡量人物。每个人都有缺点是一定的，但他们仍然是英雄好汉。唯一在道德和行为没有劣迹的人可能只有鲁智深和朱仝，朱仝最后做到节度使，所以星号为天满星，鲁智深从官场走到江湖，始终代表着最高尚的道德，所以他毕生没有受过皮肉之后最后坐化成佛。鲁智深的星号是天孤星，我想这个孤字也是意蕴深远，道德的代表，无与同行者，故冠之以孤字。

站在梁山绝对正确的角度看问题会遮蔽许多现实问题，武松杀嫂后的轻判，宋江杀妻后的逃亡，已经晁盖等人截取生辰纲之后被官府人员私放都展现了很严重的社会问题。武松杀掉西门庆和潘金莲虽然是大快人心，但从县衙到州府一层层的轻描淡写减轻罪状的行为实在让人难以认同。宋江杀害阎婆惜之后在县衙门口能够走脱，而县令有意庇护却抓来完全无辜的唐牛儿抵罪。晁盖、吴用等人智取生辰纲东窗事发之后在一次次官府的帮助下逃脱，先是宋江报信，再是雷横做样子抓捕，最后朱仝直接指出七人出路。书中处处都表现着情大于理，法制观念及其淡薄，有私情就可以不追究罪过，没有私情就会被严惩甚至被冤枉，水浒中每一个事件都是一面镜子，以地方照见全国，以个例照见普遍。

水浒的价值观同样需要我们重新审视，武松醉打蒋门神看上去是为民除害，实则毫无正义可言，施恩本身就是黑社会，仗着在牢城营官营儿子的身份聚集几百囚徒霸占的快活林，他和蒋门神之间只不过是黑吃黑的关系。施恩重新夺得快活林为了弥补被蒋门神霸占这几个月的损失，保护费又增加了三分，而且各家店铺孝敬的钱财也是更甚以往，因为有武松这样一个更强大的后天。读到此处让人不由得伤心，底层民众的痛苦因为武松而增加，而他却仍被人们称颂。梁山打着替天行道的大旗在攻破大名府之后将其瞬间变成人间炼狱，这一段的场景作者写的很宏大，梁山屠城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官府统治下或许百姓日子并不好过，而在梁山手中却惨遭横死。梁山有数不清的滥杀无辜，李逵江州劫法场无端杀死无数平民，张顺为赚安道全入伙残忍杀死李巧奴一家，然后还能义正言辞的吹嘘梁山正义忽悠王定六入伙。宋江结识兄弟的标准更是令人唏嘘，面对刚刚要吃他心脏的燕顺、王英，稍晚一步就将他投河喂鱼的张横转脸便以好汉相称兄弟相待吗。只是因为这些人有利用价值，招揽其为自己卖命而已。水浒一书从多角度展现了社会之复杂，人心之复杂。

大家都在讲好汉被“逼上梁山”，在我看来在仅仅用到林冲身上才算恰当，梁山上的人极少数受到了官府的逼迫。武松、鲁智深这类草莽英雄都是杀人之后落草，怎能说是被逼呢？朝廷征缴大军的降将就更不能算了。大多数人非但没有被逼，而且是非常向往梁山生活的，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阮氏三雄，没文化，不努力，而且还想着过好日子，截取生辰纲之前只不过是没有门路落草而已。七十二地煞中很多人都在宋江一句话就带上了山，汤隆、焦挺见到李逵俯身便拜要求举荐，王定六更是从金陵千里迢迢跟着张顺跑到山东来做强盗。

要说逼人上山，大多数事情是宋江、吴用干的，因此造成了很多悲剧。卢俊义、徐宁的悲剧，秦明的悲剧，扈三娘的悲剧等等。一日之内让卢俊义、徐宁前程尽毁，有国难投；一夜之间因宋江陷害令秦明全家人头挂在城门示众。最让人意难平的就是扈三娘的悲剧。武力和颜值都属上流的完美女性，战场上不但打败了王英这种草莽之人，甚至正面对战活捉了朝廷的征讨副将澎玘、郝思文这类职业军官。但是她的一生却是凄苦无比，扈家庄投诚之后一家老小在全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李逵杀光，而后在宋江的逼迫下嫁给了猥琐无能、一无是处的王英为妻。卿本佳人，奈何嫁贼？潘金莲在权势下被逼嫁给武大郎，这一幕在梁山上又一次重现。上了梁山之后的扈三娘从此只有出战的身影，再无言语的画面，作者是在暗示一生尽毁，无话再言了吧。

书中对女人是存在偏见的，里面的女人大部分不是好角色，而且结局都很悲惨。如果说潘金莲是罪有应得、阎婆惜是情理之中，但潘巧云却实在是罪不至此，她并没有害人之心，出轨也并非十恶不赦，而翠屏山上的一幕却比杨康之死更为惨烈。或许在作者眼里，女人会玷污好汉，所以许多代表性的好汉都是没有家室的，鲁智深、武松更是被迫出家之后不愿再还俗，了却了七情六欲。

水浒中一百单八人，每一位都值得细细品味，一百单八人就是社会的一百单八面，整个社会各型各色的人都包含其中。梁山就是社会的一个缩体，其中有善也有恶。

在金圣叹的点评中武松是完人，宋江是小人。他说武松天人者，具有鲁达之阔，林冲之毒，杨志之正，柴进之良，阮七之快，李逵之真，吴用之捷，花荣之雅，卢俊义之大，石秀之警者也。而宋江上述品质则一条也不具备，我也一直最喜欢武松，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却感觉武松虽然英雄却只适合崇拜，而宋江虽然小人却需要我们去学习。宋江虽心机深重做事卑鄙，但却也十分难得，一百零八人换一人为领袖都会分崩离析，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宋江一生想完成的事情大多都实现了，最后的结局实在不在人谋范围之内。

梁山其实没有小时候印象中那么团结，因为里面有着很多派系，宋江嫡系派、草莽英雄派、投降军官派、元老派，还有以登州系为代表的投奔派。这里面有着别的山头一同来聚义的，有被宋江害的家破人亡无奈上山的，主张招安的和极力反对招安的等等，大家的心思是不一样的，异性兄弟之间并都都是真感情。书中也在细节中透漏过梁山上的关系，征讨大名府时张横要去刺杀关胜前对张顺说过没有功劳在山上被人欺负之类的话。所以这个集体并不是坚不可摧的，唯一一个最令人怀念的场面应该是排座次，因为此时梁山势力到达了巅峰，面临未来出路时形成了一个命运共同体，而朝廷也先后派兵五次征缴，我想这应该是大家最团结的时候，这是我希望看到的场面。两战童贯、三打高俅最后都是胜利了，若不幸某次被朝廷军马打败，众人是否心会生异心实难预料。

很多人对后来梁山被朝廷招安很不以为然，但是梁山又能有一个什么样的出路呢。事实证明招安这条路走的很失败，最后人员凋零，十损其七，宋江、卢俊义被奸臣害死。但如果不招安又能有什么选择？自立显然不具备那种条件和能力，历史不止一次证明了农民起义的局限性。偏安也更是行不通的，因为经济来源只有打家劫舍一条路，一隅之地的家舍早晚会被打劫完的。众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武力值下降，这些都没有后继力量的补充。在那个社会中，我们不能指望有才华有抱负的人放弃仕途跑到梁山为强盗效力。所以梁山从108人聚齐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它的悲剧，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不上梁山没有出路，上了梁山更没有出路。

金圣叹将水浒传拦腰截断以108人聚义作为最终结局编成了70回本，这样的改编也被后来很多人赞同，没有结局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金本水浒传的结尾是卢俊义的一场梦，他梦见108人全都上了断头台，216名刽子手将梁山全伙人处决，惊醒之后方知虚幻。我想金老意在告诉我们， 108人全数被斩首或许是梦，但梦醒之后的聚义何尝又不是一场梦呢。

水浒读罢，真的之后一声叹息。从这样的伟大作品中读到故事的同时还应该吸取一些更高级的东西，就是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