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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见过草莓箭毒蛙吗
指甲壳大小的母蛙背着蝌蚪爬上参天大树
将她的孩子放进盛着露珠的叶片里
像个摇篮般
每日,排一个未受精的卵
小蝌蚪吃下
日复一日
直到小蝌蚪长成蛙。
就离开她。
*
星期三,我在单元楼下遇见了陈阿姨。是妈妈经常去的麻将馆的老板娘。
我叫住她。
陈阿姨问我,下班了吗琪琪。
我说,是的,今天给我妈烧七。
第几个七了?
我说,我也记不清了。
回到家,看到姥姥用碳素笔在挂历上画出的几个圈圈。4,11,18,25,2,9。到5月9日,七个七就烧完了。
想起元旦节那天,妈妈换上新的挂历,叼着十五元一包的喜贵烟,对着挂历面前那团空气念叨着,愿我姑娘今年顺顺利利健健康康,霉运都留给去年。
二十天后,妈妈被诊断为肺癌晚期。家人选择对她隐瞒病情,因此她一直活在自己只是“良性肿瘤”“会好转”的期冀中。使用频率很高的一句话是“等我好了,我就…”
其实,谁都知道,她不会好了。
*
北海。大年初一的晚上,我和小姨、妹妹长谈到深夜。小姨叫我多陪陪妈。她常唠叨说我和她不亲近。
小姨还说,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陪你妈出来玩了。
妹妹说,第一次你和老妈出来玩就是来的北海。
我说,对啊,那时我才3岁,人生真奇妙。
奇妙得像一个圈。
初三,情绪管理系统突然失调,我在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午饭时间,落荒而逃。躲在万达广场外的小店里吃炸鸡柳。
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她问我,你去哪了。
马上回来。
她说,我和大姨在家等你。
为什么要关怀我这个怪咖。我的孤僻性格,妈妈是家里最懂的。
我试图拉撑拧巴的情绪,将讨厌的自我用一个小锤子强行打回正常的形态。提着一个KFC全家桶,回到出租屋。
左边的卧房是午睡的表弟。我走进了右边的卧房。
妈妈躺在那,空调呼呼吹着温热的风。
她抬了抬眼皮,问我,早上是不是没吃饱。声气儿很小。
我说,是啊,那点儿哪能够我吃,我自己出去吃了。
没办法,这里条件局限。她拍拍双人床右边的空位,叫我在那躺会,我习惯性说,不了。
回到客厅和大姨闲聊几句后,忽然想起昨夜小姨的那席话。我又回到那间房。
我说,我躺会儿。
妈妈很高兴。
我躺在她身边。闻着她干净的气味,感受着她的呼吸,她的一切。
她咳嗽。
我背过身,汹涌的潮湿淹没过我的非主流美瞳。将眼皮鼓胀得酸疼。难以抑制。
妈妈就在那天跟小姨说,孩子好不容易跟我们一起旅游,不要给她太多限制,别弄得孩子下次都不愿意跟我们一道了。
可是请问,哪里可以有下次呢。
人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的。厌恶自己凡事从自我出发的思维方式。被误解,被质疑,往往痛定思痛后,继续一意孤行。
妈妈总说,我不知道你究竟在写什么。所以,她在朋友面前总是夸耀妹妹。
而我,仿佛是一个永远的loser,失败的老大,做着毫无现实意义的努力。我想这大概也是我与她之间最真实的隔阂,不亲近的原因之一。当然亦成为我当时的日后,现在的此时,最深刻的悍与痛。
我是想用实际行动来回答她的。但在高压又强制的“意外”面前,我束手无策得像个猪头三。
我想让妈妈知道我能照顾好妹妹。但我无法承诺她能照顾好自己。
我有太多毛病,太多莫名其妙的使命感。关于写作,关于自我实现,关于自由…三者其实在我生命中,相互养护,又相互绞杀着。
我一步步向前走着,举步维艰,宛如智障,但仍想托着沉重的肉身走到路的尽头。我想看看,那一切,习惯在慢性凌迟中做的粉碎般的自我否定,究竟,究竟是不是都是真的。
我是不是,真的,那么不切实际,那么荒唐?
事实,一次次给平庸加以佐证。我仍要写领导不曾说过的发言,写一次次因为“新闻点”不够(不够假)被压下的文字。
那段时间,我失去从荆棘上开出花朵的勇气。我扔掉与强悍命运对峙、博弈的妄想。任凭自己沉浮在忽高忽低的伤感浪潮中。一切现实经验都在恐吓我——
不要反抗,不要试图改变。
我大概来不及回答她“我究竟在写什么”这个问题了。
后来的日子里,一点一点,无力的堆积,变异为另一种习惯无力的力量,叫,接受。那些每一天都有变化的病情,不断拉伸承受底线,随着她病情的恶化,我仿佛自己心灵上也患过一场重病,再从垂死的“病体”内核弥漫开来的腥懒气味中——做着尽可能不让人同情的、表象的疗愈。
*
3月11日,妈妈怀疑自己肝腹水,要求住院。后半夜,我受不了寒冷和困意,钻进了妈妈的被窝。她把大多被子盖在了我身上。
3月12日,我把妹妹从大连叫回贵阳。
3月19日妈妈转进独立病房,一夜未眠,告诉我们,她想安乐。
3月20日,早餐才上桌,就接到小姨催回的来电。
从来没有走过那么快,那么沉重,又那么灵活,路上的一切,人,车,都是障碍。
赶回病房时,她的脸紫了。身体还是热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不知名的上空,或许是在看我吧,不过没有呼吸,我抱住她,喊了“妈”,妹妹提醒我,不要把眼泪滴在她身上。
后来,我告诉同事,最难过的时刻有两个,一是医生告知时日无多那一刻。二是她断气那一刻。这是把我们的链接生生剖扯开来的两条黑暗分割线。
一次是心理上的,一次是肉体上的。
*
妈妈下葬后的第二天。小姨来家里吃饭。桌上有一碗姥姥从急冻室里捣出来蒸熟的盐菜肉。
我夹起一块咀嚼,下意识说,这是我妈做的啊,只有她才会放大头菜,真好吃。
在家人的沉默中,我又夹了一筷子,让那种熟悉的味道充盈着口腔。今年所有盐菜肉都是别人送的,很咸很腻很普通,我几乎都不愿吃第二口,这一碗,应该是妈妈去年做的,被遗忘在急冻室角落的。
完成了推理,我突然动不了筷子了。仿佛陶瓷碗里的每一粒大头菜、每一片五花肉,都吸附着一去永不回的温热。
我钻进厨房,两个月来构筑起的自以为是的坚强壁垒,竟然被一碗解冻的盐菜肉击溃。
就像强行解压缩的“思绪.ZIP”,瞬间将脑袋胀满了100个G的无力和哀伤。
大概,于那一刻才彻底意识到,我正经历一场漫长的、深刻的、切实的、具体的失去。
我以后再也吃不到用大头菜做的并且放很多糖的盐菜肉了。这样的套句我还可以写很多——
我以后发朋友圈,再没有点赞王的点赞了。
我以后再也吃不到那样好吃的卤蛋了
…
倘若要如此漫长深刻切实具体的反复体味,陷入那当下混沌、而后清晰的、对离别的迟钝感知里,拜托,我不要。
但,仿佛,亦只能“要”。
*
假性坚强一直持续到某日。
我给家里换了冰箱,姥姥从急冻室深处翻出了一袋卤蛋。我拿起一颗我以为再也吃不到的卤蛋,细细咀嚼。
依然那么好吃。那么,不可替代。
一个个消失的蛋,与我的胃液相濡以沫着。我们成为了一个共体。
忽然使我想到—
人一生要做的事情总量大概是有定数的,那些没做完的事情,或许正是我们活着的意义吧。
就像一盏能量有限的油灯。
妈妈用她为数有限的光芒,点亮了我、妹妹、姥姥共居生活中的每个暗角。
而我曾经正不知不觉中共享着或许说消耗着妈妈的能量,以及,这有定数的“照顾”。
如今,她手里的灯没有油了。
我是时候该学会用自己的灯,去照亮眼前的黑暗。正如那句话—
伤痛从未消失,也不会消失
只是学会了与之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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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见过草莓箭毒蛙吗
指甲壳大小的母蛙背着蝌蚪爬上参天大树
将她的孩子放进盛着露珠的叶片里
像个摇篮般
每日,排一个未受精的卵
小蝌蚪吃下
日复一日
直到小蝌蚪长成蛙。
就,换一种方式,
爱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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