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桐不是梧桐,水桐是紫葳科的,梧桐是梧桐科的。
水桐树会开白色一大簇、一大簇的花,你知道吗?
花开时,那空气里凝滞的腥腥的味道,是水桐树眼泪的味道,没人知道。
这时候,末子该坐在厚石板天桥上了,水桐树于微尘赑屃般的突兀存在着,高出其他树好大一截,心形的大叶子叶柄一个回旋的缺口。花瓣长长的,把枝桠压得下坠,劲风卷来,落到地上竟没了声响。发黄发腐,堆积在边角。
这么安静的地方,一种奇异的苦涩的冷清。大家都嫌爬楼底麻烦,少有人涉足堆满花叶的天桥,他们绕到底下,穿过两个浅坡。末子喜欢这里,或者说,每当这时候,她也不知道哪里可以暂作停留。末子是个很别扭的孩子,有着千穿百孔却一针一线缝补好的心、强装淡定还依旧逼迫自己变得像天使一样单纯善良—即使没有天使的面孔,心应该可以替代它吧。经过那么多事情,她总是觉得自己无坚不摧。但是末子爱笑,却还总掉眼泪,她也讨厌这样,她还以为眼泪早就该流干了。即使末子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有人碰到她“嘿,这个怎么弄?”或者突然小声地急促叫一声名字,她依然会像触电一般弹开,然后花一秒钟镇定,淡淡地看着对方,“嗯,你说。”有故事的人,需要这个地方,可以想想,可以想象。末子才多大,算是有故事的人吗?这样的说法好像很老成,但故事故事,故去的事不都是故事吗。
故事慢慢缠绕在日历上,还真的是不慢不紧。正值水桐开花开的旺,好像从幼儿园起,这棵树就在那里了,不过那时它还很小,梓说那是见证树。应该快九点了吧,末子还不想回家。她多想像外地生一样,一两个月都回不了一趟家。这个家不是家,是房子。初中政治书上就有写道,家中有亲人,家中有亲情。谁都无法生活在如梦如画的世界里,以前看<<林徽因>>就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才是生活的全部,棋琴书画诗酒花只能偶尔点缀日子,凡人总要为家里琐事劳神。只是上一辈甚至上上辈之间的很多事情太缠乱复杂,末子从小就听妈妈在耳根边上抱怨念叨,也没有再去想的力气。她也不懂,为什么要让一个孩子知道那么多大人之间的是是非非,而且是反反复复、翻来覆去炒着同样的事情不厌倦,后来末子大了,才想到,也许真的没人能倾诉吧。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话一点也不错,不然为什么父母冷战、争吵大多都和钱有关,一个家里,谁掌握经济权谁就有说话的权利。末子妈妈没这个权利,她辞掉了工作,没人帮她带小孩子,冷眼轻视以及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不自觉就落了头上。那些、那么多声光、画面和气息都不舍得让自己去回忆,那不叫复刻,那叫疮疤。糟糕的气氛,冷言漠视相向,出口而来的恶语,甚至动手,和仿佛要当着孩子、当着别人一定要一争高下的派头。末子想,真的,那样即使争赢了,也一点也不觉着你地位有多高。十多年了,这样的战争还未停歇,夹在中间的末子才是最受折磨的那一个。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爸妈还不离婚,分开才是解脱,为什么一直耗着,任横在中间的无奈抑或纠葛被舔舐得愈来愈重;她甚至很羡慕一个爸妈离婚的好朋友,爸妈分开了倒也和和气气,末子见过她给她爸打“查水表”的电话,那么亲昵,很普通的平淡,没有重影和波动。
在这个培训班盛行的教育体系城市,其他孩子都是过度劳神的父母打听各种消息,什么哪家培训班的哪个老师好啦,谁家某某上了哪个短训课成绩噌噌上飞,呀期中成绩出来了组个小班请个厉害的老师补补课呗!孩子们就不情愿地接受着父母稳稳妥妥的精心安排,什么都不用管,好好上课就行,在学校大家都一样,拼的不就是课后花的功夫么。末子没有,原因有二,一是不关心,而是怕烧钱,每回和父亲争论总会变成大吵一架,被那些毫无缘由不讲道理的话逼到角落无处可走,“你课本知识都学透了吗”“其他的都别给我想”“告诉你不可能”“自己不努力还怪别的原因”,要么就是虚伪的着想“还不是怕你周末太累了,平时连作业都写不完”“上了课消化不了全是白搭”“跟钱没关系”.......说多了没意思,末子只是想,不想花钱就直说啊,绕那么远反而很难过,虽然你不是没钱;每每看到学校总有家长进进出出,看到孩子考试成绩哪门退了一点就不停找老师谈话请他多关注,末子就是羡慕,没别的。这个年纪特有的虚荣心,把孩子们远远拉向另一面,他们怕让人看见父母,不耐烦地、甚至用低吼地催促他们快走。末子心里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
上周家长会,末子家没人来。那时还不知道,只是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升腾弥漫。开完年级大会,末子给妈妈打电话,那头还是轻松的声音,“我在带宝宝散步呢,怎么,你爸没去开家长会吗,你去打电话给他?”打给爸爸,“我还在很远的地方出差啊?要下周才回,不是跟你妈说过了吗?”接着收到一条短信,爸爸发来的展会流程,末子眼泪顺着流,你想说明什么?你有多忙啊全校就你最忙?家长会在周五,所有家长哪怕外地都请假赶来,心里窝着的鸟雀“噗啦噗啦”全飞走了。
梓递来一张纸巾,抽咽在这时候是停不了的。刚刚最后一节课,末子还把抽屉收拾的干干净净,把小纸条日记本之类的放在书包里背好,原来不被在乎才是最伤心的事情。突然觉得很可笑,自己像个孤独的小丑,居然抱那么大的期待,来迎接被丢弃在角落失落;想像鸟一样随便找棵树就睡进去,什么都与我无关,要是能心无芥蒂就好了。妈又打来,“妈现在脱不开身,要不你去跟班主任说说,一会我会打个电话请假,下次单独找他。你爸真不是个东西,我还以为他会赶回来......”末子不想听到更难听的话了,关了手机,站在长长的走廊上,对着风,让它吹进眼睛,让它不那么红,让它看起来比平常还要平常,那样不会显得很狼狈、显得自己并没有多在意这点小事情。推开门,家长差不多就坐了,那个空荡荡的、整齐码着一摞书的桌子在末子模糊的近视眼里都那么孤单单。老师已经在讲台上了,所有家长都在看着,末子把脑袋使劲往黑板一边偏,好像视线没落到底下就没人注意她。说着说着,大概眼睛又红了,人并不能控制很多事情;末子感到很羞耻,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爸妈有事,这样最不能称之为理由的理由,在下面一群没有用这个理由的爸妈们中间,显得特别。
老师说,要不你自己坐到位置上听?末子笑笑,摇摇头。她只想回宿舍睡觉,醒来什么都忘了,也不用为什么乱七八糟的去彻夜思索。
校门外一排一排高大的老梧桐树,撑起一路而来的荫凉、落下不规则的点点碎金。这是老市中心了,除了建筑褪去了如曾经的光鲜,该繁华的还是在繁华。不少高中都云集在这块堵车胜地,初中要好的朋友隔着几站路的距离,却从未有机会见面,被时间这个入侵者不露声色地留下豁口,愈圈愈深。
梓是老同学了,陪着末子走了一路。以前他就总是等着末子出校门,陪她走到车站,陪她打发掉等车还算短暂的的时光。聊考试,聊工作,聊社团,什么都说,把一周以来的故事热烈地表演。以至于有天末子下楼没有被看到高高的身影还会纳闷,也是那时知道原来一个人等车的十分钟是多么漫长,每一秒都被拉长很多,连起一个世纪。后来梓说,那天路上他什么都没说,就只是一直走,本想安慰你,但不知道以什么立场,如果是我,我也会很难过生气,但你不要回去和他们吵架。末子笑了,小猪说过她笑起来很可爱。怎么可能吵呢,无非就是两个人互相推责任,互相埋怨。当初不想要小宝来到这个家庭,不是我自私,是我不想有第二个孩子遭遇和我一样的遭遇,把我说不出口的苦难再受一轮。末子想着,这些话是不能说出来的。许多看似坚不可摧的事物,都像回声荡荡的山谷一样空。
回忆泛滥。末子近视却不爱带眼镜,一哭、脑子一晕,路都走不直了。梓带着路,不去想那些伤心事。心绪追溯到一个个还算清晰的温暖午后,能不让不知道多少毫升泪水结冰的时候。
好在梓一直在,很久以前开始,从手写心情开始,交流频繁着就熟络了。开心的不开心的事,都变成了青春里那些花儿。很多事情太小了,你可能没办法去一一记住它,但是那些纯粹的存在,带走孤独,陪你一起走。他曾经和末子一起奋战中考,那段最苦的日子,末子几乎每天回家哭,早上一到教室却能看见梓的便利贴早上好和总结的知识点,还有蜘蛛侠的手绘图案。在教室里数着倒计时牌打发掉一周一盒笔芯,越来越燥热的空气设法透亮六点清晨。末子伤心时总会想起他,虽然这样不地道,偶尔她想,如果以后考到了不同的地方,还会有愿意聆听的人吗?果然事情都是早早预定好了的,说是预定不是注定,注定显得太奇怪了,他和末子之间太单纯,毫无戒备。
跳动的模考排名稳了下来,末子不再拒绝、心安理得地接受上课铃响后从教室另一头穿过层层默契的同学们漂洋过海来的水瓶,和早上不同口味的不二家棒棒糖。糖是小猪放的,从很久以前晚自习做过同桌因为讲话太过嚣张而被班主任强行拆开开始,小猪对末子有了巴不得宣告天下他的独占心理的别样情感,由于太过张扬,所有老师都略知一二,直到中考前,还拿来逗乐。想想当时守晚自习的外班语文老师,对末子扬言“就你还是语文课代表?”后来她成了末子的语文老师,可能也忘了当时的不快,反倒把末子当成最偏爱的学生,这点从作文总是给高分就能看出来,她还一直希望末子能中考语文拿市前列来着。室友打趣说语文老师是见证人,毕竟班对这种说大也大的事,感觉假着假着就变得像真的一样。末子觉着很愧疚,小猪真的做了太多事情,给自己的生命带来很大的惊喜和很多倚靠在心边的小事。可自己呢,无动于衷地冷漠了两年,小猪还是固执地把好运气都给她。末子知道自己是倒霉孩子,但她不知道,自己用坏运气兑来的好运气,有多少是自己的,让她想都不敢想如愿进了最好的高中,哪怕是凤尾。小猪以前笑她,怎么你每篇作文里都有梧桐的戏份啊。因为喜欢呗。西交大里有条梧桐道,你成绩这么好,考虑考虑?哪有那么容易的,末子扬了扬嘴角,在纸上写道。没想到他们真的一起去了西交大,不过是那年学校组织的夏令营。后来末子才知道,原来碰运气来的高中门前的梧桐树更美。小猪发挥一般,去了离家近的学校。末子好像变轻松了,不知道是不是没有了包袱,这么想不太好,可是真正的青春毕竟才刚刚开始,生活还要继续,每个人都放弃不了灵魂里推着他向前的动力,终究要去看撩人的风景。
米兰·昆德拉说,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不擅长的是说辞,还是要别。
一个名字叫桐的男孩闯进了末子的生活,什么叫错过再反复折磨,末子也算是明白了。但愿她自认为的理智没有给她留下遗憾。故事还在继续,该陪在身边的人都还在。
不知道什么时候想起一句谁说过的话,好像是我外婆,糖要少吃,吃多了就不觉得甜了。
思绪来回穿梭,宿舍楼到了,好好睡一觉,才是大事。虽说烦恼是要当时烦完的没错,但身边还有这么多既不重要也不紧急的事,何必纠葛于心。可能末子还不大懂的什么是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太高了,我们都还小,十几岁。
末子的人生目标只有三个字,不狼狈。可目前看,好像还挺狼狈的,不然怎么说是目标呢。可这一路走来,谁不是且走且看、跌跌撞撞呢。
梧桐是落叶乔木,天气转凉,大片的叶子可以在空中飘好久好久才落下来。它们在季节转角变化都不大,却真真实实在变了。校门翻新了,新校门口的梧桐道还是老样子。偶尔回家,窗外的水桐露出秃秃的密枝,末子喜欢把它想象成心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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