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西岛去

作者: 陆小华1 | 来源:发表于2018-11-17 23:08 被阅读0次

    到西岛去

    隔海相望,距离三亚市区不过是七、八海里,然而,在我少年匆匆一瞥之后,二十八年间竟没有再去。那岛子上的情形,偶尔也会在梦萦中再现,却已经是记忆和想像的混合物了。

    在天气晴朗的上午,朝阳斜照在岛子上,那岛上的树木、沙滩,岛子南面的峭壁以及巨石的脉络,都显得格外的清晰;远远就可以看清楚岛的地势:东部是悬崖巨石,中部是山脊,西南方位逶迤拖出细细的一线的,则是平地。到了黄昏,太阳西下之时,岛子的剪影,就像一只巨大的鳄鱼或者蜥蜴,背上像驮着一只欲溶不溶的圆铁球;天边和海面,都散漫着夕阳的余辉。在绚丽的色泽映衬下,那情、那境,常常会让人为之遐想。

    西岛,也叫西玳瑁洲。民间有一些与之相关的传说,但都不是太优美。其中的一则是:居于昆仑山的西王母娘娘差遣一位仙姑,挑了一担仙土路过南海。在此扁担一折,两筐仙土倾入南海,即时成了此东、西二岛。或许这些传说的原始作者的文学素养不高,以至让传说缺乏生动的情节、细节,因而,这传说就不像仙鹿回头的传说那样,能给地域平添许多浪漫的色彩。

    二十八年前我去的时候,正是“八一”建军节的前夕。当时的崖县人民政府按惯例,组织慰问团上岛去慰问军人。恰好父亲是慰问团的团长,又赶上放暑假,我便随着去了。时间能使许多细节变得模糊不清,却又能使一些细节凸现出来。

    依稀记得,我们抵达西岛的时候是傍晚,船,因为吃水深,所以只能泊系在离岸线百米之外,岛上的军人摇着舢舨把慰问团成员以及演出器材、各种慰品,一小船一小船护送上岸。有浪涌。那些兵们为了保护乘坐舢舨上的慰问团人员,一近岸,他们就跳进齐腰深的海水里,小心地扶住舢舨的边舷,把舢舨推向海滩。记得有一个圆脸的小兵哥哥,因此被珊瑚划破了腿,裤管上沁着殷红的血……

    慰问团的主体是当时的崖县歌舞团。

    他们给岛上的兵们带去了一台丰富多彩的节目。其中有一个叫《抢亲》小戏剧,让我至今都难以忘怀。剧情的大意是:某财主倚仗着势力,带着一群喽啰,强抢了一个猎户的未婚妻。轿夫把人抬在轿中要赶回去成亲,半道上正好遇到了一只被猎户追赶的大狗熊。狗熊一出现,就把轿夫、喽罗们就吓得四处逃窜。于是,追踪而来的猎户顺势救出了自己的恋人,并且让狗熊易新娘,坐上了花轿。最后,被花桥抬到财主家的狗熊闯了出来,把正在张灯结彩、准备拜堂的财主家搅得一塌湖涂。戏是一出滑稽剧。那时,县歌舞团的排练场地就在县委的公共食堂里。至始至终,我们一班孩子都在观看。因为那一出小戏的演员表演得夸张、滑稽,再配了怪里怪气的曲子,居然让我们常看不厌。

    再一个节目是手风琴伴奏的独唱。

    也不知为什么,手风琴那种舒缓、亲切、宽广和明朗的音色,常常会让我不由自主地缅怀起了六十年代中期、我少年时代的美好时光。仿佛那是一种带着时代特征的乐器。独唱演员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中音歌手;演唱的是一支叫《水兵回到海岸上》的歌。依稀记住了其中一句歌词:水兵回到海岸上,就像到母亲的怀抱……曲子优美、舒缓、深情,有的地方一拍一顿。军队和民众那种鱼水深情、手风琴的伴奏加上隐隐传来的海浪拍岸声响充作背景的和声,热情洋溢的子弟兵,这一切让演员演唱时充满了激情。总之,时空、情境、氛围,竟使这支歌子变得神奇般的美妙。一曲终了,紧接着的是官兵和民众长久的、盖过海浪的掌声……

    我几乎是固执地相信,能通过时间这只筛子的筛选、而存留下来的记忆,都是非常美好抑或是非常深刻的。那支曲子,那种情境,历经了二十八个春秋的筛选与磨洗,居然还像嵌在脑子里一样,所以我敢肯定,这个瞬间一定是非常美好的。而此时西岛上发生的一切,在苍茫的暮色、在我少年匆匆的一瞥之中,也仅仅留下了一些粗浅及模糊不清的印象。

    二十八年间,我先是随家自岛南迁徙岛中,而后又独自回到岛南工作。随着岁月的流逝,当年的崖县,已经升格成了今天的三亚市。关于海对面这个岛子,关于那一次旅行,记忆中的背景离我越来越遥远,想象的成分又不断地补充进记忆,年复一年,实况竟也变得迷迷离离。

    我常常希望有机会作一次故地重游,希望去西岛寻一寻那曾经失落的梦。直到1990年的冬季,我所在港口的团委组织团员、青年到西岛去游览,我才找到了一个登岛的机会。

    船在向着西岛方向行驶。满船的欢歌笑语。船上几乎都是些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他们脸上洋溢着青春气息。可惜,我已经不属于这一代人。我默默地坐在船首,看着船头犁开碧玉一般的海水,我感受到了时光的脚步匆匆,感受到了岁月在悄然地流逝。

    竟有一种怅惘若失的感觉。啊,西岛,那个久悬在我心中的梦,那些二十八年前残留下来的记忆的碎片,真的能和现实中的西岛吻合吗?我的思绪,也如这船体一般跌宕,时而跃起,时而沉落下去。

    船泊系在一个已经残破、坍塌了的码头边上。小码头上空空荡荡的。年轻人一登岸就三五成群、四散到岛上各处游览观光。我则沿着当年的记忆之路去寻找那些失落的梦。径直走向军营。没有嘹亮的军号,没有威武的队列,没有雄壮的喊“杀”声。我知道,当年鼎盛的时候,这里曾经是一个营部。在共和国大裁军之后,驻军的人数缩编了,只剩了一个守备连。眼下,据说部队全都过海拉练去了。操场的东面,是一个露天舞台。那座离海岸线不远外的露天戏台自然也是空荡荡的。想必就是当年歌舞团曾经演出过的舞台吧?但已经是物是人非了。二十八年了,当年的那些兵呢?

    三几个岛上的孩子,在部队营区的绿树丛中闲荡戏嘻。隐隐的涛声、风声,几声童语,几声鸟啼,这倒让人觉得像是置身于乡间旷野了。看来,梦境已经如同少年的时光一样,不复存在。逛遍了整个军营,人的脚便已经踏入到现实中来。一切都那么寻常,梦和现实隔得那么遥远又那么相近。于是感慨万分地随着一班年轻人,沿着岛上一条小甬道,径往岛东南面的悬崖上去观海。

    登高望远,视野开阔。岛中还有制高点,在岛东断崖上,看不全岛子,但朝右的方向可以看得见岛西南端的大片土地。山崖脚下,是陡峭的石壁和散布的盘礁。盘礁和石壁,终日承受着巨大的海浪的冲击。在这里观波赏浪,独具情趣。一列一列三四米高的排浪以排山倒海般的气势冲来,水墙撞击在这一片峭壁礁石之上,一下子就破碎了,发出撼人心魄的、巨大的“轰隆隆”的声响。石壁脚下顿时绽开着一片一片雪白的浪花;一些被撞碎的海水变成飞沫,慢慢的上升,定格,然后又慢慢地溅落。那些更细小的水沫则飞散开来,形成一片氲氤的水雾。

    久居海边,海是寻常的,浪花亦寻常。但是在这西岛东面的断崖上观海,你就不能不惊叹于海的恢宏和海的气势。整个岛子,就像一艘行驶在茫茫大海之中的朦朣巨舰。水天线远远地横亘在前方,此时没有一片云,没有一片帆,水波浩淼,海天空阔,波浪以排山倒海的气势迎面扑过来……在这里,海的骠悍和海的阳刚、海的气派和海的雄性,全都有了。海水,远不像在三亚湾里看到的那么温柔、那么妩媚、那么驯服。视线所及,海天空阔、气势磅礴,因而能使人思绪伸展得极宽极远:洪荒的地球,广漠的宇宙,神秘的黑洞和遥远的星系,现在和未来……

    在游览岛子西北面时,我才知道,这里原来有一大片岛上的居民区。在我的记忆中,这些几乎是一片空白。现实的一切比记忆更丰富,又比想象要单纯。岛上人家住的多是用珊瑚石砌墙的瓦顶房屋,间或杂着一些盈实人家新建的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小楼房。大多数民居房舍是陈旧的,墙体布满了藓苔的痕迹。居民区的街道弯曲狭窄,肮脏,没有规划,一切和岛南沿海的鱼村没有更多的区别。这里村子东头的人家,几乎家家户户的小院里、庭前台阶上都摆满了海石花制品。熟悉情况的人介绍说村东的人家多以采海花石、贝类、制作工艺品谋生。不过,大多数人家的制作技艺低劣,显然缺乏美学修养,大红大绿的往贝壳或者基座上涂,基座又多是水泥沙子粗粗捣就,一般经济价值都不高。我想,将来政府有关部门也许可以根据实际情况,给这些居民办一些工艺美术培训班,提高村民的审美素养,使他们的产品升值。村西头的人家则多以打鱼谋生。因此,在村西头家家户户的门前可以看到晾晒的鱼干,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子鱼腥味。

    村子东头邻近军营处,是岛上唯一的一所小学的旧址。学校操场边有一株古老、疤痕累累、两人合抱粗的枇杷树。几幢陈旧不堪的校舍,也和这历尽苍桑的枇杷树一样苍老;许多处瓦顶破碎,露出桁条。在这些残破的校舍前,会让人感到一种与时代气息相悖的不合谐。它和海那面日新月异的城市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下午四时,到了预定要回去的时候,船却出了意外:送我们登岛的交通船因为突然的机器故障不能行驶。几十个在西岛逛了一天的年轻人因此滞留在码头上焦急地等待。

    我们想到了去求助军人。岛上的人指点我们找到岛西面沙滩角的一个观通站。我们希望通过部队的专用线路与港口方面取得联系。那是一间不大的营房,驻扎着三个军人,都很年轻。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兵在听了我们叙说了来意之后,替我们呼叫了岛上的总机。然而,等了几近一个小时,我们仍然无法与海对面的港口调度室联系上。领队的几次三番急得拿过话筒来听,在线的另一端,那个不照面的军人总机正在和海对面基地的接线员小姐聊天,无论你怎么恳求,他们都无动于衷。

    时代到了今天,毫无疑问,现实生活中的物质是越来越丰富了,但又总有一些人和事不断地触动着你,总让你有一种失落感。我想起了二十八年前那些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扶着舢舨边的兵……

    终于是一艘岛上的渔船代我们和海对面的港口调度室取得了联系。港口调度室于是再派了一艘船过来接我们。我们在夜暮中离开了西岛。暮色的海面上,笼罩着沉重的黑色绒幕。船航行时单调的引擎声不断传入仓内,加上已经有数个小时没有进食,这让人觉得疲乏和沉闷。于是,就有不甘寂寞的年轻人揿下了一台便携式收录机的揿键。

    是电子乐器演奏出来的节拍急骤的迪斯科舞曲!

    我一直在默默地整理着这横亘二十八年的杂乱的思绪。在这快节奏的电子打击乐声中,我突然感到了陌生、寂寞和迷茫。我突然想到了那支失落在远方的歌子:水兵回到海岸上,就像回到母亲的怀抱……

    许多年过去了,时代、人生都发生了如此深刻的变化。印象中,代表六十年代中期那种氛围的手风琴的声音,现如今已经淹没在电子乐器快节奏、多音色的鸣奏当中。尤其是这些年,走遍了各种各样的歌舞厅、卡拉OK厅,领教了五色灯、折光球、激光灯以及电子乐器、萨克司造出的氛围:有把人引入空寂迷离的,有使人巅狂燥动的,使人亢奋昂扬的,使人昏昏然、靡靡然的……如果说,要寻找能给人营造出一种宁静、温馨、纯净、深情且辽远的心境,使我那颗被岁月流水浸泡得发涩的心静下来慢下来得到休息的乐曲,我以为只有失落在远方的、记忆中的那只曲子了。 28那真是我记忆中的最美最美的歌曲了。

    海浪轻摇。船呢,正在向灯火辉煌的彼岸驶去。

     199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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