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

        槐树刘村的刘老三因为拿锄头和挖掘机对抗忽然成了“网红”。不但以他为传主的各种段子在微信朋友圈疯传，还有省城闻风而来的律师上门来情愿免费帮助维权，也有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拆迁户们来取经，甚至每天都有一拨拨的网红主播纷至沓来，到孤悬一条宽阔主干道中央的刘老三家门前的一棵老槐树下直播蹭热度。

        刘老三成网红这事，要从一个多月前说起。刘老三家祖祖辈辈生活的槐树刘村本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城郊小村，户不盈千，村民世代以种田为生。这些年随着Z市城市化的快速发展，槐树刘村一下子就从风光迷人的田园乡村变成了城乡结合部。为了承接产业转移促进经济发展，Z市顺势提出了建设新城区的政策规划，除了要在这片土地上建设高档写字楼、商业中心和一大批住宅楼外，还要再新修一条主干道沟通 K市。而槐树刘村正好在这条道路的必经之地上。

        为了动员拆迁，刚挂牌成立的 Z市新城区光明街道就专门成立了拆迁综治办，配合中标的施工方开展拆迁工作。负责槐树刘片区拆迁工作的，是一个出身槐树刘村工作能力突出的中年干部刘副主任。由于村内很多年青人都在沿海和省城打工，所以脑子都很活泛，一听说拆迁立马从城里拖家带口地赶回来，于是平素里一向平静祥和的槐树刘一下子就变得鸡飞狗跳：有因为宅基地亲兄弟干起架来的，还有媳妇突然闹起离婚和公公去领证的，更多的则是连夜加盖房子。面对这些棘手的情况，刘副主任带领拆迁办的同事和村两委领导紧密合作，依据政府出台的拆迁补偿政策和法律法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在短时间内做通了大部分村民的工作，顺利实施了拆迁工作，道路施工按期顺利开始。即便是村里的少数几户想趁机多捞一笔的刺头，经不住刘副主任的“软磨硬泡”也相继在拆迁补偿同意书上签了字。唯独到了刘老三这里，他们的工作卡了壳。

        说起刘老三，他可是村里的老党员老干部，在六七十年代一直是村里公认的大公无私踏实能干的好干部。原本刘副主任和村领导觉得刘老三肯定会积极支持政府的拆迁工作的，所以根本就没把他列为做工作的对象。其实刘老三也不是不愿签字，他提的条件实在有点让人苦哭笑不得:我搬可以，但我门前的树要留着！你们答应了我就签字，不答应字我是绝对不会签的。刘副主任和村领导们以为刘老三在开玩笑，你就为了一棵树呀！你门前的那棵树虽说有几百年的历史，但它既不是古树名木，也不是什么名贵树种，我们多给你些补偿就是了。刘老三听了，脸色铁青，一语不发。看着刘老三的认真劲，刘副主任他们终于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几次开会商量，确定了一个方案，那就是把这棵树异地搬迁重新栽种。谁曾想面对这个折中的方案，刘老三还是不同意。这下子可惹火了刘副主任和村领导们。不过他们也没有采取什么别的手段，只是动员刘老三在市里学校工作的女儿赶紧回来做父亲的工作。

        可是道路修到刘老三家门前，就这么停住了，一直久拖不决，这可急坏了施工方。他们就雇佣了几个地痞无赖，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将刘老三家的玻璃砸了个稀巴烂，连大门也泼了一层绿漆。

        刘老三被激怒了，干脆整日闭门不出，死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施工方也屡次升级措施，从断水断电终于发展到派挖掘机欲强行拆毁房子，而刘老三也拿着一柄锄头毫不退让。眼看局势就要失控，节骨眼上刘副主任听到消息火速赶来，拼死拦下了施工方的过激举动，才没有让风波演变成流血冲突。

        只是经过此番对抗，刘老三终于成了村民乡邻口中和拆迁办、村领导、施工方眼中一致公认的“顽固钉子户”。各种流言蜚语也随之漫天飞:有的说刘老三肯定是为了多拿拆迁补偿，据说数目是天价，嘿嘿……他那棵树真是宝贝没看出来啊；有的说这么多年不当干部了，终于逮到个机会耍耍威风了；还有的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说亲眼看见有一天晚上刘老三把一个有名的风水先生请到家中，那个风水先生拿罗盘一照，叮嘱刘老三说你这祖宅是一处风水宝地，旺财运旺子女，千万拆不得！会破了风水！

      不管怎样，因为对抗风波，刘老三红了！找他的人越来越多。不管对方揣着什么样的目的，刘老三一概开门相迎，只是，第二次再来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吃了闭门羹。所有人都搞不懂刘老三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风波过后的第五天，刘老三的独女也从市里赶回来了，要不是村主任打电话给她，她还蒙在鼓里呢。看着父亲苍老倔强的脸庞，她泪如雨下。“爹，你这是何苦呢！不就是一棵树吗？至于闹这么大动静吗！您要是有个好歹，我怎么向泉下的娘交代呀！”刘老三看着女儿默不作声，半响才吐出一句话来“闺女，你不是有个同学在报社吗，你能安排她采采我吗，爹现在不是网红了吗？应该有点新闻价值的吧！”

      刘老三的女儿蓦地止住了哭声，对于父亲的想法她哭笑不得。虽然搞不懂自己的父亲此时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但作为女儿，她只是觉得要是满足了父亲的请求，也许他就不会再这么闹下去了，从此以后安心随自己进城养老。打电话给同学安排好采访后，刘老三的女儿又按父亲的要求分别找了村长、村支书，说自己同意拆迁，只要村里能满足他一个愿望——召集全村人在老槐树前的空地上开个集体大会，让他讲几句话。还有一条，刘副主任当天也必须在场。村领导想想，无非讲两句话，大家字都签了，要鼓动也鼓动不起来了，就说可以就这么办了。

        终于风波后的第六天，村民大会如期举行了，报社的记者摄像也来了。当然，刘副主任也到场了。他们心中都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刘老三望了望密密麻麻的人群一眼，只说了句“老少爷们们！……”豆大的泪珠瞬间就滚落了下来。他走到大槐树的跟前，深情地抚摸着它苍老枯槁的树干，就好像跟一个老伙计在互诉衷肠一样。良久，他回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老伙计们，你们有谁没有在这棵树下拾过槐豆推过石磨，大侄子侄女们，你们有谁没有在这课树下玩过炮仗听过瞎话！难道你们就对它没有一点感情吗？”他那满含泪光的双眼一扫，他看到在场所有人的眼睛突然都有了一种异样的光彩。他们仿佛都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刘老三清了清嗓，继续说到“我们祖上自打明朝从山西迁来落脚到这里，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当年他们跋山涉水，一步一回头背井离乡来到这陌生的他乡，故土之情真的是难以割舍啊！为了不忘家乡，我们的先人们就亲手栽下了这棵从故乡不远千里带来的槐树苗。从明初到现在一晃六百多年过去了，我们祖祖辈辈不知道有多少人的记忆都跟它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虽然以后有了外姓的迁入，可我们村哪一户人家没有受过它的荫凉庇护，哪一个人没有在它怀抱里撒过欢做过美梦！它是我们全村人的根啊，是我们的念想和守望啊！我们不能因为自己脱离了土地，住上了楼房，就把自己的根忘了，把自己做人的本分丢掉了！如果大槐树不存在了，我们还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吗？你们还知道自个是谁吗？没有了它，我们还有什么值得守望的呢？！……”说到这里，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伏树恸哭。

        刘老三说不下去了，在场的人也听不下去了，有的人深深低下了头，为自己的自私和贪念懊悔自责；有的怪自己不该听信谣言；更多的人则是眼含泪花，陷入了深思。不知什么时候，刘副主任已经来到了刘老三的背后，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许久才起身。

      后来这条路还是按期修通了，大槐树也保留了下来，就在路的正中间，被一条狭长的水泥护栏保护着。据说市长在报纸上看到了报道，亲自过问了此事。

      多少年过去了，尽管住上了高楼，日子一天天越过越好，槐树刘村的村民们还是时不时地从楼上，从各个地方朝大槐树的方向遥望，或在眼中或在心底！只有这里才有他们的记忆和乡愁，这里才是他们的精神和信仰守望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