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记忆是否和月球有关?没有由来的,最近总是想起小时候,想起发生在过去琐碎的事。也是没由来的,我相信引发我儿时记忆的一定和某种星体运行有关,如果是,多半由月亮引起。
倘若把童年比作月亮,那么一半是明亮一半是阴暗。虽然都深处在黑暗中,明亮的却明亮得有趣,阴暗的也阴暗得现实。
山&山鬼
山还很年轻的时候,向阳山坡长满松树和草药,草木青翠。背阴山坡长满灌木丛和兰花,地衣柔软。
奶奶喜欢带我上山挖草药。麦冬,黄芩,虫娄,苦胆草,野百合。小时候能自己给自己治病,肚痛的时候跑到河边拔几棵水生草药回家剁碎了和鸡蛋蒸了吃,也用不着去诊所打针。
奶奶也喜欢和我讲与山有关的故事。夕阳还倚在牛头山尖的时候,她喜欢靠在草垛背风处缝缝补补。下学回家,书包一扔就直奔草垛,总是哀求着她给我讲上次没讲完的故事。而她总是说:我老了,很多故事记不起来了。一定要让我给她敲敲肩捏捏胳膊,才慢慢开始讲剩下的部分。她讲的故事一些人是关于她个人经历和祖先轶事,算是纪实。一些是关于鬼怪神魔,算虚构。而我最喜欢听鬼故事,所有鬼里又最喜欢听山鬼的故事。小时候总幻想一定要到大山深处去,去找山鬼的住所,看看那两口专门煮人的大铁锅。现在看来,我尤其喜欢看恐怖片的根源估计也来自于此。
记忆中的山总是很慷慨。雨季馈赠山里人很多野味。牛肝菌,猴头菇,杨菌…很多五颜六色的野生菌。旱季有满山的松果和松针,晶莹剔透的羊奶果,酸汤果还有松鼠最爱的山板栗和野荔枝。但是,山也总是喜怒无常。暴雨会让它滑坡爆发山洪,牧羊人的烟火会让它怒火滔天。我见过它静谧伫立在星空下的样子,听过松涛阵阵,鸟飞兽走;我也见过它怒火席卷,灰烬飞扬,不生寸草的样子;我见过它一半在云雾里,一半在泥泞里;晴时雨时,春时冬时,我见过它最年轻的样子,见过山鹰野兔麂子。然而,从来未撞见过一只山鬼。
土地&粮食
清明前的土地是荒着的,灰黑的土壤等春风一吹自然就解冻了。布谷鸟开始鸣叫的时候,村里就忙活起来了。犁地松土,挖坑点豆,挑水灌溉。小的时候我最怕下学回家大人拿给我一兜苞谷和扁瓜子:“去,三四粒苞谷一两颗瓜子丢进一个坑里。”
但是,我最喜欢的也是种苞谷的季节。盘里诱人的火腿,水杯里翻腾的茶,饭桌上开车的老司机。阿妈只顾得上给人添茶倒水,无暇顾及其他。我就把作业扔一边,跑到水沟边和弟弟妹妹玩泥巴。虽然第二天在学校里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但是总是奉行了及时行乐的真理。
苞谷成林的时候,我能在苞谷林里玩上一两个钟头,追鸡撵狗。而摘苞谷的时候就是我童年最痛苦的时候,那时候巴不得学校能天天补课。因为一到周末,就得学大人背个箩筐去摘苞谷,够不着高处的就摘底下的。不一会儿就感觉腰酸背疼,脚底刺挠。
也记不清每年到底种多少东西,只感觉仿佛只有冬天土地里什么都不生。其他季节,土豆,玉米,黄豆,鸡豆,油菜轮着开花又结出粮食。我见过一颗黄豆下地,发芽,开花,长出绒绒的毛豆,成熟,晾干,泡水,磨碎,上灶最后变成桌上一碗豆腐的全过程。我见过土地孕育生命的力量,我对土地和粮食的意象感同身受,对诗人海子的热爱也大抵源于此吧。
明亮得有趣的部分是上山掏鸟窝下水摸鱼,春天种豆,冬天休息。明亮得有趣的部分是那时候总觉得自己真的能变成天边半明半暗的云。明亮得有趣的部分是能跟一朵花一只蚂蚁玩很久,总觉得时光长得用不完。
长大后急着离开养育自己的群山,急着忘记,急着变成城里人,急着变成知识分子。而那些童年的明亮或阴暗却在内心根深蒂固,不管长多大,走多远,它总跟在身后,如同影子难以摆脱。
在这万世惊流中,我想有一座木屋,足够抵抗风雨;有一湖,能让我泛舟打渔;有一山,能让我骑马采药;这一切本该是多么自然多么唾手可得,然而,长大后却落入城市的圈套,坠入世俗的欲望。
现总觉得,想要享受人类正当的幸福,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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