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陈继贤
深秋,塞北大地,秋高气爽。碧蓝的天空,群群大雁南飞。秋叶在冷雨中凋零,枯草在疾风里摇曳。恍惚间,浓浓的秋意,勾起了我悠悠的往事——暗黑的夜里,小山村苦苦等狼的情景,慢慢地在脑海浮现……
1991年10月中旬,迎着清冷的秋风,我驾驶着东风牌140型卡车,拉着几位办事人员,为同煤晋华宫矿职工搞点福利——收购山药,长途跋涉地赶往右玉县那个偏僻的小山村。
汽车行驶在那条山间土路上,车后尘土飞场,马达的轰鸣声,回荡在山谷里,受惊的小鸟飞向空中。
路两边的山坡上,土黄色的黄土高原,裸露出粗犷的本色;金黄色的胡杨林,绽放出最后的艳丽;白黄色的小草,摇曳着干枯的身姿;黄色、红色的沙棘果,挂满了叶片凋落的枝头。
公家人来买山药的消息,迅速传遍小山村。陈旧而单调的村庄,一条横贯东西的土路,是村里唯一的街道;两边是村里几十户人家的房屋,高矮不齐,呈扇形散布;土黄色的房屋,似黄土高原般浑厚。
随行人中的小贾,二十岁出头,身材矮胖,圆脸小眼,总爱笑。他领我把车倒进了村东头一一他大伯家的院子里。
贾大伯的房子,与村里其它的房屋如出一辙,石头墙抹上层黄泥,屋顶铺满了陈旧的灰瓦,木质的门没有玻璃,窗户下面镶有三块玻璃,上面是贴着窗花纸的木格窗;院墙是用土坯砌成的,没有院门。
我从车上,拿了根撬棒,拿了把钳子,拉上小贾,准备去刚才经过的沙棘林,采摘沙棘果——酸甜的沙棘果是我的最爱。那曾想,被得知消息的贾大伯一把拉住:“沙棘林里有狼。”闻听此言,我倒吸了口冷气,一下就呆住了。
“有狼?”我半信半疑地问道。“有!”贾大伯语气肯定地回答。我只好将工具放回,跟小贾说:“沙棘果不砍了,万一真碰上狼,可就麻烦了。”从踏上那条土路起,我就被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气息所吸引。
贾大伯热情地招呼我们进了家。屋里倒是挺干净的,中间是堂屋,西屋是闲房,东屋是主人生活起居的正房,白白的墙,朱红色的大洋箱,一条大炕上,铺着一块红油布,油布上面画着几朵大大的、艳艳的牡丹花。
50来岁的贾大伯,黝黑的脸庞,花白的胡须,满额的皱纹,穿一身黑色棉衣,模样有些显老,性格开朗且十分健谈。
急不及待的我,向贾大怕打听有关狼的故事。“别急!你们是客人,先上炕喝点水,我让老婆准备午饭,再召集些人,把你们带来的麻袋分给各户,叫他们下午装好山药。至于狼吗,吃饭时讲给你们听。”贾大伯朝我挥了挥手。
大家一窝蜂地脱鞋上了炕。坐在那久违的、熟悉而温暖的火炕上,我们喝着热乎乎、甜丝丝的红糖水,谈笑间便缓解了一路的疲劳。
在几位大婶的忙活下,桌子上很快就摆满了热气腾腾、香喷喷的饭菜,贾大伯带回了几位村干部作陪,几盅白酒下肚,气氛顿时热闹起来……
借着酒劲,贾大伯讲起了村里狼的故事:“从我记事起,咱这村就狼事不断。原因吗,咱村位于偏远山区,人烟稀少,野兔野鸡挺多的,适合狼的生存;再加邻接内蒙古,离大草原近,难免有掉单的孤狼窜过来。八十年代后,狼渐渐少了,后来就没了。”
喝了几口水,贾大伯接着说:“去年秋天,二后生大早起来拾粪,意外地与狼偶遇,他不得已用粪铲战狼……”他把二后生战狼的故事,完整地讲了一遍。
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唯恐漏掉一处细节,显然人们都喜欢狼的故事。
贾大伯吸了几口烟,继续讲:“自从二后生战狼那天起,狼便没了踪迹,村里也安静了半年多。入夏以来,村里边怪事连连,隔三差五地丢只鸡,少只兔,十天半月地伤条狗,死条羊。大伙根据现场留下的痕迹,认定是狼弄得。村里组织壮劳力,夜里拿着手电筒,点上火把,手持各式长一点的、带铁的家伙,在村里守候,在村周围寻找,坚持了三个晚上,连个狼影都没见。”
见大家酒也干了,饭也吃了,贾大伯笑了笑说道:“咱们还是先办正事,分头到各户看看他们的山药,还得过秤,结款,装车。估计忙完就天黑了,你们明早再走。吃晚饭时,我接着讲。”大家听的兴致正浓,但重任在身,只好散了。
果然应了贾大伯的话,夕阳西下时,我们才将收购好的山药装满了车。
晚饭依然热闹,还未尽兴的人们,继续听贾大伯讲狼的故事:“说来也怪,一直到秋收,也没见狼继续袭扰山村。这狼神出鬼没地来去,让村民有点捉摸不透。”
“前些天,晚上在家喝酒的张三,喝到兴头发现没酒了,便晕晕乎乎地去村里的小卖铺买酒。走在半道,总觉得有个东西尾随着他,他猛回头,只见一条狗站在不远的黑暗处。他纳闷,谁家的狗,黑了天也不回家,他使劲地跺跺脚,假装弯了弯腰,那狗稍微动了动,并没有跑开,他的心里猛地打了个激灵——妈呀,是狼!见前方小卖铺开着灯,他扯开了嗓子大喊道:‘来人啊,有狼!’从小卖铺的门里冲出了俩个人,那狼“嗖”的一下便消失在夜幕中。”
屋里静静的。贾大伯笑道:“天黑,人们没看见。酒鬼张三的话,让人怀疑。”
贾大伯停顿了一下,接着讲:“两天后的深夜,村里的狗叫了起来,隔壁邻居老李家,鸡窝里的鸡咕咕乱叫。老李赶忙开灯,穿衣,冲出了家门。借着灯光,一幕惨不忍睹的景象惊呆了老李,一条凶残的狼,嘴里叼了一只鸡,鸡在哀鸣中拼命地扑腾着翅膀,蹬着爪子。火冒三丈的老李,顺手抓起一把洋镐向狼冲了过去。骄横的狼,竟然叼着鸡一溜烟地跑了,老李追出了院外,望着漆黑的街,无奈地返回了家。”
“天亮后,村里人纷纷到老李家察看,落在地上的鸡毛、血迹发出了信号——狼来了!这些天,人们出行都是三三两两的,到外放羊也是几人结伴而行,弄得人心惶惶的。”贾大伯神情凝重地说。
性子急的小贾说道:“大伯,让大队再组织人们打狼,或者叫猎人们用夹子套,用枪去打,保证管用。”
贾大伯接过话题:“理是这个理。可问题是,大伙明明知道狼就在村子的周围:躺在土格梁梁上的沙棘树里,躲在山坡上的胡杨林中,卧在高高的荒草里,藏在山旮旯的土洞中。你一个人找狼,它不怕你,你也怎么不了它。人多声势过大,狡猾的狼早就跑没影了。至于猎人,咱村过去到是有,可现在没了。这几天,村里正在商量对策,看看咱自己来办,还是请外援来弄。既然这狼你打不着它,就想法子撵走它。”
坐在炕上的我,忽然间闪过一个念头——今晚不睡觉,坐在汽车里等狼,好好地看看它,那感觉该多刺激啊!我悄悄地告诉小贾,谁知小贾也有此意,他也不想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大伯,我俩晚上不睡觉了,到汽车里等着看看狼。”小贾望着大伯轻声说。贾大伯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我肯定地点了点头。“不行。外面冷,又危险,你们明天还得赶路。”贾大伯竭力反对我们等狼的行为。
“贾大伯,您放心吧!我俩年轻不怕冷,保证待在车里不出去。夜里我抽空迷糊一阵,不会影响明天开车赶路的。”我诚恳地对贾大伯说。也许是我们固执的坚持,或者是碍于情面的缘故,贾大伯点头同意,不过他还是嘱咐我们千万别下车。
敏感的我,读懂了屋里人们的眼神和表情:这俩个楞头青,放着热乎乎的火炕不睡,大黑天地跑到外面挨冻,有“等狼”这种奇葩地念头,不是脑子缺根弦,就是神经有毛病。
年轻的我们,对新鲜的事物,陌生的环境,未知的领域,充满了好奇心,凡事都想知道个究竟。
热心肠,懂得心疼人的贾大伯,给我俩每人找来了一件沉甸甸的、暖呼呼的、长长的羊皮大衣。进了驾驶室,我们迅速反锁车门,右手紧抓撬棒,左手紧握手电筒,透过车窗注目前方,静静地等待。
寥落的星空,一钩橘黄色的弯月挂在西边天际,微弱的光凌乱地洒在大地上。山村远处的山丘、树林,隐没在夜色中;院外近处的房屋,在月光下显现出朦胧的轮廓;灰白色的街,空荡荡的。
对于狼,我是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动物园里的狼,陌生的是野外生存的狼。在动物园里,铁笼子关不住狼桀骜不驯的野性,它上跳下窜地在笼子里寻找逃跑的空子,用那幽怨的、绿油油的眼神,冷冷地盯着笼外的游客。我忘不了那让人发怵的冷眼。
暗黑的夜,万籁俱寂。香烟不能抽,动也不能动,唯恐露出亮光,弄出声响,惊动了狼,枉费了我们等它的痴情和苦心。
一股股浓烈刺鼻的羊腥味,从我们穿着的羊皮大衣中散出,弥漫在狭小的驾驶室。我从这呛人的味道中,得出了一个喜人的结论——今晚狼一定会来。贾大伯的无意之举,成全了我等狼的梦想。殊不知,我们讨厌的味道,却是狼渴望得到的美味。
久居城市的我们,已习惯了夜的亮堂,适应了夜的喧嚣。小山村的夜,是如此的昏暗,如此的静寂,如此的清冷。强烈的反差,让我感觉怪怪的,别扭的很。
午夜,天色暗淡。紧盯着前方的我,眨眼间,发现一条黑影悄然掠过,我轻轻地拉了一下小贾手臂,小贾猛地睁大了眼情,看看前方,又发呆地看我。我向前方努了努嘴,示意他——狼来了! 掩饰不住兴奋的小贾,立马振作起来,紧紧地注视着前方。
也许是我们低估了狼的智慧,一闪而过的狼,迟迟地不再出现。这可害苦了我俩,只好硬着头皮,全神贯注地继续等待。时间在黑夜中一点点地流逝,我们的耐心在痛苦煎熬中慢慢地消耗。
深夜,冷风呼呼地刮了起来,汽车后面的草垛发出沙沙的声响。风声将狼带进了我们的视野,我俩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它。警惕的狼,试探性地来回走了两趟。好像是担心和忌讳院子里这个多余的汽车,或许是既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又感到了危险的气息,徘徊不前。
狼不前,我们不动,双方在这暗黑中较着劲。我在想着如果狼过来,它发现了我们会有什么举动?我们又该如何应对?从我的内心来讲,对狼是既惧怕又敬畏。
踌躇了一番,狼轻轻地朝着车头走来。近了,近了,灰的狼,绿的眼。我们盯着狼,狼抬头望着我们,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我感觉心跳急促,小贾的手臂则微微颤抖。
我们等狼的初衷,只想近距离地看看它。决无与它对峙或搏斗的想法。我们不是英雄,也不是好汉二后生,我们只是普通的青年人。我们不会凭一时冲动,呈一时之能,盲目地挺身而出,跟狼进行一场殊死搏斗,我们觉得不值得,也没必要。
我们等了一夜,盼了许久,狼真正地来到面前时,发现自己陷入了束手无策的境地。起初激动的心情,被迷茫、失落之感取代,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早些想好地应对之策荡然无存,小贾也是一脸茫然的表情,这样的结果,难道就是我们希望得到的吗?我不知道。
狼在等,我们也在等。这尴尬的局面,似乎是双方没想到的,又似乎是双方都不想要的。如何打破这沉默的僵局——开灯吓走它,发动车惊跑它,喊屋里的贾大伯他们赶走它,我在想。
狼动了,缓慢地消失在夜幕中。我俩长出了一口气,闭上困顿的眼晴,撬棒从手中滑落……
陈继贤 笔名 山之东西 山西大同人 同煤集团员工 酷爱读书 喜欢用笔展现不同人生际遇
网友评论
虽然记事文,但是情节再跌宕起伏就更抓人心啦!
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