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事情和何军说的有些出入,据那名住校幼师所言,她只在那天晚上听到了动静,但学生们却添油加醋,传成了闹鬼。
四方镇场镇的房屋布局和其他镇子不一样。镇中呈三角形,三面是店铺,中间围起来的则是菜市场。沿着三面构成了三条主干道,每条道路又各自延展,通往大大小小的村子。猫鱼桥就在三角形的西北角。以猫鱼桥巷为边,又恰好构成一个三角,通往轧钢厂的一边是饭馆、副食店、理发店和麻将馆,另一边则是学校和圣母庙。幼儿园位于小学后面,需要通过一条小巷道才能进去。由于选址不合理,这些年家长没少闹过。
何军的信息给破案带来了新的思路。在高风的带领下,几个刑警再一次勘察了现场和周边的布局。虽然在此生活了许多年,但高风也是第一次如此详细地注意到这里的房屋结构。在猫鱼桥巷后面,有很多小巷道,其间生活了不少孤寡老人。房屋成狭长的蛹形,只一间厨房和一间卧室,就足够一个年迈无依的老人熬过此生。
绕到后巷,几个警察才突然发现,原来米粉店并不能完全构成密室。店内厨房与住户厨房共用一堵墙。经过高风他们仔细勘察,住户厨房这面墙上的腻子早就剥落,水泥砖露出来,上面全是蜘蛛网。
“听得到么?”有声音从墙对面传过来,不出众人所想,墙的隔音能力极差,对面稍微有点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么不隔音,这边人听不见?”年轻警察看了眼高风,高风立马给同事打电话,让他查一查这是谁家的房子。
就在挂掉电话的那瞬间,高风抬头看到横梁上的瓦片有所松动。在他思量时,对面传来柜子摩地的响声,然后他看到有只手伸过来,瓦片轻易就被刨开。
他瞬间明白,原来围墙上和横梁中间存在一道缝隙,只要剥开瓦片,就能过去。但看着那条非常窄的缝,他叹了口气,怀疑除了猫,应该没人能钻过去。
“不行了,太窄,过不去。”对面那人使劲把身体往缝里伸,结果被卡住了肩膀,进退两难。
“换个瘦点的来。”高风听到有人说话,立马请缨。
他个子不高,瘦瘦弱弱的,脱了警服,完全看不出是个民警。高风婆娘曾打趣道,要是有人招童工,他穿件年轻的衣服去应聘,准能成功。
高风跳到灶台上站起来,头顶刚好和灯泡平行。他小心翼翼挪着脚,双手往前一抻,两脚踩到墙面上,想要翻过缝隙,结果人还是太大,完全过不去。底下警察一闹,高风手臂实在没了劲,只好跃到地上,脚被堆在角落的秸秆划了道长长的口子,好在只是破了皮。
刚刚燃起的希望被瞬间浇灭,几个警察走出了屋子,开始搜寻这间小小的房子。从面积来看,顶多也就三十平。高风也跟着走了出去,站在走廊上喘气。
房子虽小,但收拾得还算干净。从入口处到厨房也就四五步路,门口堆了一些废旧的报纸和塑料瓶。在走廊下面,有个小小的院子,仅仅容纳了一口井和一个葡萄藤架。
他们顺着找过来时,房门并没有关闭,但屋内却没有人。高风之前还疑惑着,但见屋内的摆设也就明白了,贼娃子屋头都比这里有钱。
几个警察看完,正退出来,大门口突然走来一个拄着烧火棍的老人,头发花白,戴了一顶破旧中山帽。
“你住这里?”
老人取下帽子,把刚摘的茄子放在地上,畏畏缩缩地往后退。
“上周五凌晨,你有没有听到隔壁米粉店有响动?”
老人似乎没听清,用恐惧害怕的眼神注视着众人,愣在原地也不动。民警们互相瞅了眼对方,刚说话那人把嗓门提到最大,老人仍然无动于衷的愣着。
这时同事打来电话,高风接过,转向众人,说道:“方大贵,是个聋哑人,无儿无女,一个人住。”
众人听罢,又尝试在手机上打出一行字,但他看了只是摆摆头,表示自己不认字。后来派出所找来会手语的人,尝试沟通了一番,得到一个重大信息。
据方老汉说,他有起夜的习惯。上周五他刚走出睡房,就看到有个影子从墙边闪过去,当时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第二天进灶房时,看到堆在角落的秸秆散了一地,应该是屋里遭贼了,但是哪个贼不长眼睛跑到这里来偷东西?他的话让警察又陷入到了困境,刚被推翻的猜测再一次挡在眼前。
之前采集的指纹已经全部比对完成。店内平时客流量多,大厅里面指纹多实属正常。经过调查摸排,基本上所有人都被排除了嫌疑。而后厨及阁楼只采集到了钟守石的指纹,这样一来,案件又回到了原点。
快到下班时,几乎所有的警察都面露不悦,只有高风,累了一天,着实想回家好好休息。当他走出派出所大门时,那个年轻警察走了过来,高风架好车,一脸困惑看着他。那人也闭口不谈,只是打量着高风,脸上是高风读不懂的表情。
见他杵着不说话,高风说了句:“我下班了。”便骑上摩托车往家赶。
高风家住着离派出所不远,骑车只要几分钟。当他回到家楼下时,那对年轻夫妻正在拉卷帘门,准备回村里。
“高叔。”高风点了点头,把车往屋里推。挂好锁,他看到卷帘门边放了两箱牛奶和两条中华。
婆娘听到响动走下楼来,说道:“下午徐茂拿来的。”高风这才想起,上周五钟守石出事前,自己答应了让徐茂来家里。
“他到底找你办啥事?”高风婆娘靠到他身边,从围裙兜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塞到他手上。“走的时候放在了沙发垫下面,我也是刚注意到。”
高风看着婆娘惊恐不安的眼神,安慰她说:“没啥事,就是给娃儿上户口。”
“我咋个听说他婆娘风湿严重,怀不上?”
高风把红包捏在手上,冷冷地说:“别个的,给钱买来的。”
(八)
宋常江处理完了老房子的事后,便整日待在招待所里,无所事事地玩手机看电视借以打发时间。期间他一共被刑侦人员传过两次,两次的问题都围绕他与钟守石的关系展开。
第一次坐在审讯室里时,宋常江颤颤巍巍,把每个字都吐得特别清楚,生怕一个不留神说错话招来祸患。高风没在,县里来的警察一脸严肃地打量着他,脸上写满了可疑和不对劲。
宋常江老老实实地把事情的原委道出,并出示了自己那天晚上在高速服务区买夜宵的支付记录。同时,根据监控显示,他的车子确实是在案发之后才进入四方镇。
第一次见面后宋常江的嫌疑便被排除了,他本以为自己能够就此离开,结果第二天正准备走时,又被约见,而这一次,高风参与其中。
“听说钟守石资助过你。”年轻警察问,他点点头。
“那么,对于一个曾经如此慷慨帮助过你的人,你为何表现得如此冷漠?”年轻警察面不改色地发出自己的疑惑,给人一种神圣的威严。
宋常江见高风躲着自己的眼神,埋着头重重地呼了一口气,解释说:“我已经离开这里好多年了,感情淡了很正常。我确实很感激他,我之前回来迁户口的时候,给了他一笔钱,算是报答吧。”
年轻警察耸耸鼻子,追问道:“那你晓得他老伴去世的事吧?”他审视了他的表情,继续说:“如果我没记错,那年你刚好初三?”
高风突然挺起身子,关于这件事,他本以为和案件无关,但他这一问,却使他心里隐隐生出一种可怕的猜想。这些年接触过许多四方镇人,在他心里,他们朴实善良,与人结好,虽各有各的脾气,但终归还是没给这片土地丢脸。
他还记得地震以前,四方镇的教育搞得十分火热,作为乡镇学校,领导一直不服输,家长也立志要让学生考到县里去读书。但地震后,乡村学校取消,只保留了镇中小学,很多人读完小学就辍学打工。家里有钱的被送去县里,没钱的就留在镇上读初中。而愿意留下来的这部分人也并非真的喜欢读书。他们整日干些伤风败俗、打架斗殴的事情,闹得三天两头往派出所跑。
宋常江心快提到了嗓子眼,他竭力调整呼吸和不安以免被看出来。但那名年轻的警察确实有两把刷子,他用极其敏锐的眼光捕捉到了宋常江情绪上的变化。同高风一样,他的心里也生发出许多难以想象的猜测。
“我只晓得钟嬢是脑溢血去世的,其他的就不清楚了……”宋常江回答的声音越来越小,在狭窄的房间里,一股沉闷的空气涌上来,他额头直冒冷汗。
年轻警察并不满意这个答案,进一步逼问道:“那在葬礼上你就没听到点其他的消息?”
他摇摇头,解释说自己并没有参加葬礼。因为正准备中考,怕影响情绪。他的话一出来,高风立马插了一句,他说:“之后也没去看过?”
两人的逼问使得宋常江的心理防线达到了极点,他的呼吸声不自觉地加重,全身越发紧张,双手交叉紧紧握住。“呃——”他轻微地点点头,不敢直视面前两人的眼睛。
宋常江本以为接下来的问题会让自己陷入无法自拔的境况,谁知年轻警察竟然起身,让他先回招待所,并且暂时不要离开四方镇。
他全身紧绷地躺在床上,回忆起前两次见面,仍旧心有余悸。
高风心里也起了疑,在他印象中,宋常江一直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见到他事业有成,家庭美满,打从心里祝福他。可这一次见到他,再联想起小时候他面对他爸遗体时的反应,他总觉得还有更多的秘密没被挖掘出来。
高风从钟守石的两个女儿那里获知,钟母的遗体是在距学校五百来米的一处树林里发现的。
小树林在村里十分常见,一般中间有个泉凼,夏天时可以端着矮凳围坐在里面乘凉。钟母的遗体就倒在泉凼旁边,头磕在石头上,身旁散落刚买的水果和蔬菜。
“本来以为是哪个害了我妈,但医生说是突发脑溢血,脑壳撞到了石头,就……”两个女儿一想起自己父母都不在了,情绪有些激动,扯着队伍中女警的手说:“你们一定要查出凶手!我敢肯定这两件事情绝对有关系!”
“咹?”
大女儿擦了擦眼泪,平复心情解释说:“我妈走了以后,我有回在街上碰到我们村那个瓜娃子,他悄悄咪咪跟到我,等没啥人了,跟我说他看到我妈走进了树林里,又看到了几个娃儿从树林里跑了出来。”
“他妈怀他的时候药吃多了,这有问题。”高风指着脑袋,解释说。
年轻警察看了他一眼,问道:“他说那几个娃儿是哪个了么?”大女儿无奈地摆摆头,问询也就到此结束。
“瓜娃子的话不可信哦?”有人提出质疑,问那人现在在哪里。
高风说前几年他妈改嫁,带着他去了外地,没人知道具体的地点。
秋雨说下就下,软绵绵地。雨水中还夹杂了桂花香。高风站在自家楼上,从窗户往下看,低洼处聚集的水面上,波纹连绵不绝。
孙子兴奋地从卧室跑到客厅,橘猫被他追着缩到了沙发底下,任凭他怎么叫唤也不出来。听到他的喊声,高风转过身去,只见孙子正平躺在地板上,一点点地往沙发底下挪。
“搞快起来,等会卡到了!”高风婆娘从厨房里跑出来时,高风看到孙子已经平躺在沙发下面。猫被他挡住了去路,在里面叫唤不停。
高风紧闭眼睛,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再次睁开时,孙子已经老老实实坐在沙发上玩猫了。
(九)
那些突然发生的事情只会成为生活里的佐料,让人短暂心痛或惋惜一番。日子顺着淘米水哗哗往下落,落到时间线上,重新前进。等到多年后某个人偶然想起当年发生的事情时,可能记不住细节,记不住名字,但一定能够记得这件事在这个镇子发展中所产生的巨大影响。
“你是说凶手平躺着挪过墙去的?”高风把猜测一说,众人都笑了。
他并未因这些笑声产生不满,而是找了个瘦小的女人,让她按照自己的指示先上墙,然后双手抓住横梁,尽力使自己平在墙体上方。但由于这女人的力气不足,刚被女警簇拥着上去就差点掉下来。
后来高风又根据这墙体的缝隙宽度,扎了个稻草人,事实证明,横着过去完全行得通,只是条件非常苛刻。
“首先,凶手应该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子不高,身材瘦弱。当然,根据进镇监控显示,并没有侏儒进来。其次,凶手应该接受过一定的训练,不然爬上去是很难支撑自己的。”高风环顾众人,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最后,凶手要翻进去,肯定会产生动静,我的想法是,现场应该有打斗痕迹,但显然……”高风做了个无奈地动作。
年轻警察若有所思,听完高风的结论,点点头,说:“所以说,钟守石听到了响动,也早就预知了这件事,等着被凶手杀害?”
众人都陷入了沉默,要是真如他所言,那这件事就是熟人作案,并且在谋杀的背后,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回到派出所,县里来的领导紧急开了个会,在会上对调查工作进行了重新安排和部署。高风和年轻警察专门负责调查钟守石的人际关系,其他民警则对四方镇内符合高风描述的这类男性进行摸排。同时,重新查看上周五进出四方镇的监控,密切监督可疑人员。
出了会议室,高风从裤兜里拿出一包烟,递给年轻警察:“来一根?”
他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扭过头去,摆正警帽,心里大概在想这样一个人是怎么在这里混了二十多年的。
两人首先对钟守石的近亲进行了调查,据众人说,自打钟守石老伴去世后,他就断绝了亲戚来往,整天窝在米粉店里。
“他俩都是地主家庭出身,那些年经历了太多的坎坷,所以感情一直很好。”
“婶婶去世对他打击太大了。我还记得他当时一直不信婶婶是偶然发病走了……”
“你这样一说我想起了,今年年初我在县城里碰到他了,这些年他可是连四方镇都不出的。”
钟守石开盐卤店的侄子和侄媳妇从城里回来帮忙料理后事时,高风和年轻警察借机询问。
“他去县里干啥子?”
侄子低头回忆,用力拍了拍脑袋,过了十几秒,欻然想起,激动地说:“对对对,我记起来了,他说他去看了个朋友。反正我俩就瞎聊了几句,他就去汽车站了。”
高风和年轻警察都对他所说的朋友产生了好奇,按照周围人的描述,钟守石是不愿意和人交往的,更别提什么朋友。
“那你知道他有哪些朋友住在城里吗?”
侄子和侄媳妇都摇了摇头。他俩又转头去问了钟守石的两个女儿,同样也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两人默契地看了看对方,刚刚掀开的迷雾又笼罩回来。
与此同时,好消息从县看守所里传来。上周五被抓的张二铁实在受不了整日被关,半夜吵着要见高风。早上看守民警值班时,他扬言自己有关于四方镇谋杀案的线索可以提供。
高风和县刑侦大队人员一道去了看守所。一见到高风,张二铁就捺不住性子,请求高风帮忙替自己说情。
“只要你说的有助于破案,我们肯定会给你记功的。”一名警察说道。
张二铁顿了顿,见高风朝自己眨眼,于是也就放下心来,把知道的事吐个一干二净。
“钟伯他老伴走的时候,我看见了。”他的话一出来,高风和年轻警察心里的一颗玄石就坠落了。
“那时候我还小,刚刚读四年级,平时有事没事就跟到班里同学在学校里打乒乓球。那天被校警赶出来后,我不想回家,就沿着田埂到处跑。然后看到钟嬢买菜回家,我还朝她喊了一声。”
“她以前在学校食堂里打饭,所以我们都认得到。”他解释道。
众人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张二铁说:“之后我肚子有点痛,就找了个草堆堆蹲到。方便完站起来的时候,就看到几个人从树林里跑出来。结果第二天就听说钟嬢死在里面了。”
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张二铁就感到害怕。虽然并未见亲眼见到人死去,但作为目击者他却一直活在阴霾之中。他无数次从噩梦中醒来,梦到钟嬢掐着他的脖子质问他为何不去报警。可一想到当年父亲吸毒被警察从自己身边带走,他就无法拾起勇气。
“那几个人你认识吗?”高风问。
他把头往下埋,差点哭出来。
“宋常江、刘喜、徐茂,还有一个女的,我不记得名字了,只晓得他在猫鱼桥开了家理发店。”
他的话如同炸弹,嘭地一声将每个人内心深处建好的堡垒炸裂开来。高风怔住了,尤其是当徐茂的名字出现在张二铁嘴里时。
年轻警察意识到高风的反常,开口问他有何异常。高风嘴唇翕动,沉重地呼了一口气,对众人说:“徐茂在武警部队待过。”
张二铁的话把案件带到了另一个方向。按照他所说,钟守石老伴很有可能不是偶然死亡,而是被害。可一群初中生将一个与之无冤无仇的女人杀害,这又是为何?
回四方镇的路上,高风毫无心思地任由窗外的风景从眼前溜走。翠绿的清平山脚下,勤劳的农民们正忙着锄田,修沟,种秋洋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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