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盈挽留再三的路,还是走到了尽头。
萍水相逢罢了,遇知音已是幸事。卿矜雅如常一袭素色裙裳,消失在马蹄扑起的滚滚风尘里。
接下来的两月,皆是昼夜趁着星月趱行。
黎明从草原的那头升起来的时候,她取下青色面纱,眯起眼极目远望,那星星点点的金色一点点洒满整片广袤的苍穹,鱼肚白的穹盖紫金变幻,莫测光影之间送来微冷的晨风。潺湲的溪光,面目渐渐明晰了,苏醒了,紫金色的,仍是在深深浅浅地亘古地吟唱。窸窸窣窣,草原耳语的声音,在不知名的花草灌木间浪涛般重叠交错。
朔北,是苦寒的严冬,也是辽阔的盛夏。
卿矜雅策马扬鞭,盈盈清风扑在面上。
入秋,卿矜雅踏上微冷的吴舟;冬至,她在江南的梅园烹起一锅羊汤,咂咂嘴,叹道奈何朔北千里之外,江南的瘦羊不足朔羊肥厚之半,梅花不足齐梅婉约之半。三百六十五日,她跨宋国南北,广交天下侠士浪子,终于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师父师兄,小雅回来了,不知不觉,小雅长大了许多,怕是都认不着小雅了罢。
想及此处,卿矜雅嘴角勾起来,笑靥陡然绽开,像是划破三千繁花,萤火坠地。
玄机山的飞雪好似是亘古的,明明山下只浅絮一般的薄雪,近山顶处积雪竟是几丈深,天地阔大,恍惚只传来三两声枭鸟的怪鸣。墨青的松浪,只仿佛她不曾离去。
外围的毒阵机关,对卿矜雅而言形同虚设,小半个时辰,她便轻松突破,立在演武场旁一根几丈余的紫铜烛柱上,一阵呼啸半刻的狂野雪风,非但未伤着她分毫,她反倒是像拥好友入怀,单薄的身子,在凛风中稳如泰山,满身舒畅,引得她想要放声长啸。
只是,偌大的重叠院落,寂静无声。师父师兄在哪儿呢?莫不是,都不在罢。卿矜雅眼底一黯,飞身出去,四处环顾着。
玉霞泉畔无定亭内,却是有二人对弈。
只见盘中似是黑子情势大好,白子处处失利,连连败退,丢盔卸甲,好不狼狈,必要时却又会迂回抵抗一番,叫人真假难辨。实则,有心人便识得,白子于暗处隐了几处杀招,心思缜密,招招毙命。不多时,果然是那手捻白子的老妇翻了盘。祖栾心内自然是十分不快的,摆摆手便将桌上棋局拂乱了,撇嘴嚷嚷,“不下了不下了,耗费心神好几个时辰,也不见赢上一局,存心折煞我呢!”
对面老妇淡淡笑了笑,无意地将棋子粒粒收回,揶揄道,“怨不得我,三十年,当真是青山不改本性难移,半点长进也无。瞧你那温吞性子。”老妇约莫四五十岁模样,却是银发无尘,明眸善睐,一袭墨色脱俗长袍,更衬得肌肤胜雪,腕间一串檀香佛珠,指间一只翡翠扳指,身姿随意悠然,风度翩翩。
二人谈笑间,卿矜雅素纱飞扬,已是娉婷步入亭中,微微羞涩欣喜地躬身,道:“师父,我回来了。”
老妇转过眼来,深邃睿智的眸子不经意地在卿矜雅纤长的身影前拂过,噙着笑意道,“祖栾,你当真有个好徒弟的。公主殿下这般惊艳,真真不像是个十岁姑娘,瞧这英气。”
“奶奶好。”卿矜雅灵动的眼眸微微一动,嘴角蹦出一个小小梨涡。她也不问,娴静地立着。
“这是莪姑。旧相识了。”祖栾早已不复之前执拗,云淡风轻地呷着茶。
“你师父估摸着他这个宝贝样的女弟子该回来了,特地写了封洋洋洒洒数百字的长信邀我来这玄机山呢。”莪姑却是温和向卿矜雅诉道,“吹胡子瞪眼三十年了,竟然头一次写出如此谦恭实诚的话来,我可感动得即刻便起身来了,这不,陪你师父在此下了几个时辰的棋,终于还是被我瞧见了。”
原来是多年旧友。卿矜雅忙不迭行了礼,“师父的脾性我是知道的,便是十足的一个口是心非的人。四年前说好的条件,放我回宫,您瞧瞧,如今把我宝贝着,都不肯撒手呢。”卿矜雅语气甜甜糯糯,“这番既然连三十年都未见的老友邀来,想必是被我这个小妖怪逼得才尽,不舍得也要送走了。师父这次,便是给我寻了位新师父?”眼波潋滟移向祖栾。
“冰雪聪明的丫头。”莪姑抚掌叹道,噗嗤一笑,“合我心意,伶牙俐齿,胆识又好,当真是个宝。”
祖栾面子绷不住,轻咳几声,“你那灼瑛谷太静了,送个鸟儿似的丫头给你,也好解解闷。”
“解解闷……呵,公主不是三年便要回宫了么,我那灼瑛谷啊,静了三十多年,定然还会继续静下去。只要那孤魂还未寻到安身之处,老身便是一日也舍不得离去。”莪姑苦笑,似是勾起回忆,瞳孔略微迷离。
“她……”察觉到即将吐出的姓名,祖栾自觉住了口,只喃喃,“早日解脱了便好了……只是我怕你不肯,硬要撑着。”
卿矜雅沉声立着,不知晓这话语中的轻重。半晌,莪姑才回过神来,“喔……失礼了……公主是叫,卿矜雅是么?莫要被老身之前的梦话吓到,只是有些心病,治标不治本,拖了太久,有些麻烦罢了……”
“莪姑方才说,我三年后便要回宫,这是怎的一回事?”卿矜雅疑道,支开话题。
“你师父,你师父是谁?可是天下第一隐士,早年在江湖名声不小。”莪姑终究是收去眼底黯然,面容蓦然明媚,解道,“他早在你重伤卧床时,便寻了他的挚友,惠国寺的住持,暗中蓄养了个和你九分相似的姑娘,亲自给皇上知会过,你患了隐疾,七年内不得回宫,而是要在惠国寺静养修法。皇上亲自派人查验过了,凭住持一句话,以惠国寺的声名,皇上不会有半分疑心的。”
莪姑自顾自絮絮道,面前卿矜雅的神采却是一点一点沉下去。
原来,师父又骗了她。
最初救下九死一生的她,一骗她从师便可回宫。
在那个元宵清寂的夜月下,又断了她归家的念想。
如今,竟然要她回到那重重迷雾中么?晚了!
她卿矜雅究竟变成了什么人,竟可以由他肆意欺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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