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霁,山路泥泞。盛夏聒噪的竹林内,只浅浅留了一抹车轮碾过的痕。
蝉鸣不休,澄净的空气中隐隐却传来一缕诡谲的异香,夹带着皮肉腐坏的腥臭。某处土丘后赫然是一个不省人事的女童,如此奇异而又令人生厌的气味便是从此而来。女童浑身泥泞,只一身粗麻衣裳,面目及其可怖,额上肿胀的青色包块泛着血丝,体无完肤,处处是暗紫色的脓水,连面目都不甚清楚,指尖猩红的血水亦是早已凝结。
女童脉搏尚存,却微弱至几不可闻。流淌着生的翠林,却饱含死的绝望。许久后,时隐时现的脚步声带来一个一袭紫袍的少年,他附身下来,揽过小人,踱步疾行而去,随身佩剑上挂一串靛青色剑穗。
少年脚下的这座山名为玄机山,极高极险,耸入云端,峰顶为苦寒之地,乃是生命禁区。此山可赏四时之景,峰顶终年冰封,山麓处却是有千里竹林。那少年俨然轻功极佳,一步跨出竟可飞跃数米,越过漫天雾凇,径直奔向山顶。玄机山得名便是因其处处玄机,世上约莫极少有人知道,被视作生命禁区的玄机山顶竟有一眼温泉,名玉霞泉。此时泉中静坐着一瘦小的长者,发髯皆白,瘦骨嶙峋,然面容红润,水汽蒸腾,吐息间颇有仙风道骨之气。
少年踏入雾浪中一步,那老头便徐徐张开双眼,似是不经意地轻唤,却使得林间震荡,“徒儿,知难而退乃是好事……”少年略一挑眉,便是穿越了外层毒瘴,抱着那面目全非的女童立于泉边,并未拢一拢凌乱的发丝,神色于冷淡中带着怒意,将将站定便启唇道,“老头,任务什么的下次再说,先答应我一件事。”
“徒儿,你这可算是求我的口气?好不容易给你派次任务,不完成便罢了,从哪儿捡来这么个小女娃?”老头子侧眼瞧了一阵子,眼底带了些许惊诧,“这女娃中了什么玄妙的异毒?竟如此凶悍,我可没法子解。”
少年冷哼一声,沉沉的道,“这女娃被扔在林子里,约莫已有三四个时辰,待到傍晚瘴气积聚,命再大也必死无疑。她中的毒我自有法子解,不过你那张万载玄冰床我要了。”
“哎你这小兔崽子……”老者话未出口,身旁已然空无一人,眼瞧这这小子越来越不把他这个师父当回事了,老者暗自摇头,才又唤道,“浅安,去帮他!”湖心亭中埋头修剪花草的姑娘便浅浅应了声,飞身追去了。老者苦笑着站起身来披了件道袍,暗自叹道,“竟然是这样一般人物……唉,徒儿,你这般,让为师很难办啊……”
她醒来时只觉浑身冰冷无力,神思混沌。用了几乎半日时间,方能挣扎着支起身子来,她环顾四面,原来竟是在一张冰床之上,指尖所触之处皆冰冷至极,碰触到自己皮肤,竟亦是如此。脉络间却又流淌着股股热流,使寒气不致入骨。四周没有灯盏,昏暗无光,仅是这一番工夫,她便又是灵台混浊,软软倒下。半梦半醒间被噩梦魇住,清醒而又复昏沉,反反复复不知多少次,每次醒来,她都仿若失去了什么,又有人强在她脑海里记下什么。浑浑噩噩,直到那日的突然开窍,恍惚间奔涌而入的记忆,令她又花了整日整夜的时间细细梳理。
宋卿雅,她是宋卿雅,宋国第一宠妃雅妃的女儿,一个年仅六岁的黄毛丫头。她记起从前的才思过人,天赋异禀,却单纯地踏入了他人早已布置得天衣无缝的万丈深渊,只为了让她的母妃、让她的父皇痛苦。有个人亲手喂她服下毒药,服毒后的她再不复从前的机敏可人,而是痴呆粗鲁,被折磨得生不如死,断送了她的自尊,还有那璀璨生光的公主之名。这记忆直到她几乎将死,被扔在土丘后悄然终止,中途断断续续,怎么也接不上。她抚了抚额,拭去满头冷汗,皮肤表面甚至还隐隐透出那阴诡而无处不在的痛楚。
她看不分明记忆中一些人,一些事,但是每当彷徨无助,这颗原先还在猛烈跳动的心脏就像是被一把匕首洞穿,剧痛,无法申辩。从天堂坠入地狱,给一个幼小的孩子判了死刑。她感到自己不可遏制地颤抖,冰冷好像越过那层温暖的包覆,直直地扎进了心里。
可是她又是那么冷静。她知晓她必须活着,因为天意如此,为必死的她生生续了命。挣扎、纠结、踌躇、说服……她痛苦至极,索性再一次沉沉睡去。
待她再次醒来,已丝毫不觉周身寒气,眼未睁开灵台却已是一片清明。她白白沉睡了这样久,倒也想清楚了许多事情,她从小便是十分机灵懂事的,大道理倒是都懂。沉吟间,宋卿雅翻身坐起,周身已无丝毫不适,俯观身上,已被换好一身素色裙裳。她一声不响地环绕大殿一周,没有烛台,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床脚处倒是有一面铜镜。她拾起来,意外地和自己对了眼,一番看下来,自己也觉得颇为惊为天人。五官标致清朗,粉雕玉琢,真真是个美人坯子。宋卿雅很是满意,却猛然惊觉记忆中的自己,分明逊色几分颜色。
“你伤得太重,我也辨不清你从前是如何,且先改成了这样。”一名男子清朗的声音在身后惊起,宋卿雅惊叫一声,回身却望见紫袍少年定定地打量着她,眼底嘴角分明噙了笑意,容颜清秀,一双骁勇剑眉倒也使他不带半分女气。
宋卿雅并未开口,只一个劲儿抿着朱唇隐隐咬出些白痕来。少年看得一怔,忙垂下眼转身欲走,“跟我来。”宋卿雅半晌才慌张地应了声,疾步追出去,心中却想着,他的睫毛竟然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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