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不菲消费引往事再现
志趣不投惹书生忌猜
这的确是一只非常漂亮的手表。
我问章绮涵:“多少钱?”
“这有标价呢。”章绮涵将标价牌指给我看。
“五百多一点?”
“石英表不比机械表,这个价已经算过得去了,我们毕竟是学生,李教官不会介意的。”章绮涵完全误解了我的意思。
“好。纪念品,重在精神价值。”我极力掩饰内心的不平静,章绮涵她哪里知道,这只手表,已刷新了我对商品的认知记录。
在我的记忆中,从小至今,除每年开学时缴纳的学费,可谓我见过的最大的单笔消费,唯一一次消费过百的,还是高一寒假时,姐姐为奖励我考上重点高中,买了一件近两百块钱的棉袄给我。
那年高一寒假,姐姐刚满十七岁,在外打工已有三个年头,在常州一家私人作坊学绣花,每天工作十七八个小时,月工资六百元。那时候,在村子里,像姐姐这般年龄的女孩或男孩,初中毕业,选择外出打工,几乎是宿命!除非考上中专,一家人能明见三年之后,国家分配工作,可以让孩子农转非,获得出头之日,一家人借此有了依靠;亲朋好友也有机会,或在将来有高攀的路子,以托付办些农村人不能办到的事情。于是父母拼尽全力之下,亲朋纷纷接济之下,孩子能够幸运地跳出农门。
然而,九成以上的农村孩子,是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成绩跟不上是重要原因,但更主要的原因还是贫穷,比如,姐姐和我同时读初中,一年下来的花费,家里是绝对承受不了的,如果要念高中,读大学,那更是令人恐惧的消费无底洞。所以,在当时的农村,孩子越优秀,父母却越容易短命。
村口有户人家,两个儿子都特别优秀,哥哥读高一,弟弟读初三,在学校都是数一数二的学习尖子,为了供孩子读书,夫妻俩每个月都要去县城卖血,以支付孩子学杂费和生活费,这样的情形从哥哥读初一时候就开始。夫妻俩瘦得皮包骨头,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走起路来犹如风飘的落叶,衣服破烂,被村子里一些小孩讥笑做“活死人”。后来,男人在上树砍树枝的时候,从树上坠下,摔成重伤,又没钱请医生,在床上躺了七八天后,撒手人寰,留下孤儿寡母。三个月后,女的也突然去世,兄弟俩不得不双双辍学,到温州学做皮鞋……
这件事对村子里的大人和孩子都带来了极大的影响,要前途还是要性命?没有命,哪里还有前途!正是在这种氛围下,已经考取镇上高中的姐姐,选择了辍学,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了我。临行前的那个晚上,母亲双眼哭得肿成了水蜜桃,与姐姐抱头痛哭。过后,姐姐背着父母,叫上我,把初中时获得的所有奖状和参赛荣誉证书,还有火红的录取通知书,拿到屋外的空地上,和着干柴,烧了……透过火光,我看见了姐姐满眼的泪水,簌簌滴落在火苗上,火星溅落在手背上,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疼得和炽烤。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把借来的二百元钱交给姐姐,作为路费,时年才14岁的姐姐,从此踏上了外出打工的路,开始用她稚嫩的肩膀,分担起家庭的重压,也为我赢取了继续读书的机会。
因为家里穷,姐姐从不舍得乱花一分钱,更没像村里其他同龄外出打工的女孩一样,给自己置办一些漂亮时髦的新衣服,她每次过年回家都会把一年省吃俭用的积蓄交给父母,只留些来年返程的车费和基本花销。腊月二十三,是姐姐要回家的日子,已经在县城上了半年高中的我执意要去车站接她。那一天感觉特别的冷,凛冽的北风的像一头暴躁地狮子狂吼不断,天空阴沉沉地布满了铅色的云,我兴冲冲地早早赶到了长途车站,可直到下午两点,从常州驶出的车还没进站,而我身上仅有一块多的零钱。
我害怕错过接站,便死死地守在出站口没敢离开半步。身上单衣单鞋早已失去了御寒的作用,手脚早已被严寒冻得失去了知觉。下午三点多,天空飘起了雪花,不一会儿便演变成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席卷大地,车站很快便笼罩在雪花纷飞的茫茫白色中,三米外的行人都难以辨认清楚,每每见到有进站的车辆,我便挤上前去察看车子始发地。终于,直到四点半,常州开来的班车才姗姗进站,我站在车门口焦急地等待着姐姐的出现,她没见任何长高,且瘦而弱,正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吃力地往车门口挪动。
我激动地喊了一声姐。姐姐看见我,打量了我半天,摸着我身上单薄的衣服和早已冻得发青的双手,眼圈顿时通红,嘴角蠕动着好久才说出话来:“天这么冷,咋不穿棉袄?等多久了?”
“我不冷,早上九点多就到了。”我冻得直打哆嗦。
“路上堵车,路况差,所以耽搁了,等雪小了再走,这会随姐去商店,给你买件棉袄。”姐姐褪下自己的手套,执意给我戴上。
“姐,我还没吃饭呢,隔壁有混沌,兜里钱不够——”
姐姐终于忍不住掉下了眼泪,她背转过身,装作整理背包的样子,好半天才扭过头,笑着对我说:“走,姐也饿了,咱不吃混沌,姐带你去吃炒菜。”
情商还没有开化的我,听了立即高兴得叫起来:“太好了,我要吃鱼头炖豆腐,再加一份胡萝卜炒肉。”
看着我兴高采烈的样子,姐姐终于忍不住眼泪翻转,可我却傻乎乎地问:“姐,你咋了?”
“走,吃饭去——没咋,姐姐想家厉害,见到你高兴——喜极而泣。”
狼吞虎咽过后,姐姐硬拉着我去了当时最好的商店,给我卖了件棉袄,而我毫不过脑,当时就穿上了……
章绮涵将表装进礼盒,对服务员说:“麻烦开个发票。”
“你们不是自己买的?”服务员颇感意外。
“这是送给教官的礼物。”我故意大声回答。
“票据上开多少?”看来服务员并非第一次遇到类似的情形。
“照价开,要正规发票!”章绮涵平静地回答。
再下电梯时,我暗暗察章绮涵的举动,学着她轻松下得电梯。
一路上,我们讨论人生,谈论爱情,细说着古往今来。
章绮涵并没有什么伟大的理想,对此我有些失望,她只想平平凡凡、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找个她爱的又爱她的人,不求家庭背景有多好,不拘泥个人多有才华,只求两个人朝夕相伴,厮守一生,她对荣华富贵看得很淡,不会刻意委屈自己去逢迎讨好别人,在她眼里,只要这个男人对她好,可以托付终身,她乐得守着平庸的他相夫教子,默默无闻。对于国家安危、民族兴亡这类的事情,她一点都不感兴趣,说也没那个能力去改变,她认为,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经营好自己的家庭,在和平年代这就是普通公民对国家最大的奉献。
她问我志向。
我明白无误地告诉她我的偶像,是管仲乐毅诸葛亮这样的人。我认为大丈夫不可平平庸庸荒芜岁月,不能与朽木同腐,应给为国家和民族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章绮涵似乎有点失落,怅然道:“你可知无论是商鞅或者孔明,无论是乐毅或者张居正,这些人的命运往往都是凄惨悲凉的,他们都是用自己和家庭的幸福在为别人作无谓的牺牲,更不要说像岳飞、于谦这样的人……”
“男子汉大丈夫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吧,岳飞于谦这些挽救时局的英雄,虽然冤死,但不是为后世留下来永不绝灭的美名吗?作为年轻一代,如果每个人都只想着自己的小家,那中国何时能够再现汉唐雄风?”
祖父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给我买过两本《名人少年时代》的书,一本是专门介绍科学家,如扁鹊、张衡、沈括、宋应星,对这本书我不甚感兴趣,翻了一遍就送人了,另一本是介绍岳飞、戚继光、于谦、夏完淳等人的,看了不下百遍,书页都翻烂了,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指挥北京保卫战的于谦,在十四岁时写下的《石灰吟》:千凿万锤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如果你的偶像是他们,那你会活得很累,其实我们许多人注定一辈子做不了伟大的事情,但是如果我们能用伟大的办法去做些小事情,这样不也很伟大?但我理解你。”
“我知道这会很难——或许都是受我祖父的影响吧。”
“那你为什么不报考军校?”或许在章绮涵看来,只有军人才配担当这样的责任。
“差了两分。”我可不好意思说我高考英语才考了六十分。
初一开始,学校开始设立英语科目,一直持续到高中。如今大学里也还作为必修课,据说如果不能通过四级考试,学校就不发毕业证,更莫说拿到学位了,而且听说即便是诸如教师、医生这样的职业,从业者还得参加英语职称考试。我不明白国家为什么要这样,语言最好的教学就是环境教学,即使是英语专业的博士,也未必比英美国家一个七岁儿童说得更地道、更标准。这样的英语教学,像我这样的农村学生,与城市同龄人相比,没有一点学习基础,高考成绩可想而知。
“那你打算大学毕业去当兵吗?”
我也听小舅提起过,大学生毕业当兵的政策正在酝酿,不过还没有公布,她是怎么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有这项政策?”我问。
“我爸爸在部队,我当然知道啊。”
原来章绮涵的爸爸是名军人,曾经在南昌某部队服役,虽说前几年已经转业地方,进了国税系统,但部队还有不少老战友。
“长在军人家庭,你怎么选择中文呢?”我感到好奇。
“正是因为生长在军人家庭,我才知道妈妈的不易——我小时候很少见到爸爸,我妈在报社,所以从小对文字这些东西有兴趣。”章绮涵叹了口气。
“看来你妈妈对你的影响要大些。”
“嗯,他们是自由恋爱,那个时期的女孩子都喜欢军人,做梦都想嫁给军人,婚后才知道……哎,反正这辈子我是不会嫁给军人。”
我知道军人不容易,军嫂更不容易,但没想到会直接影响到下一代的择偶标准。
“当兵这么大的事,还是要听家里人意见。家里希望我将来能当一名老师,捧上铁饭碗,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是啊,当老师多好,一辈子平平安安,是个太平职业,跟医生一样。我妈也希望我当老师。那你毕业了打算回老家当老师吗?”章绮涵似乎确定我一定会听从家里的意见。
“不知道,到时候再说吧,你呢?”
“如果不出意外,我想回九江。”
“父母在不远游,待在你爸妈身边,守护好他们。你是个孝顺的女孩子!”我有感而发。
“孝顺与否并不在于非得守在老人身边,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就要看有没有值得我追随的人咯。”章绮涵爽朗地大笑。
我挖苦道:“哈哈哈,果真是女大不中留啊!亏我刚才还夸你孝顺呢!”
“孝不孝顺谁要你论定?我挺喜欢九江这座城市,依江而建,湖水灵动,环境优美,空气又好,那儿离你家也挺近的吧!怎么,没想过去九江?”章绮涵戏谑着说。
这我是知道的,九江有天下名山庐山,古名浔阳,白居易著名的《琵琶行》“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这样的名句就出自那里。可我现在并没决定自己毕业后的去留。
“人生地不熟,怕去了沿街乞讨过日子。”我自嘲道。
“嘘!文武双全的鹿少侠,今日竟变得这般谦虚!难道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放心,如果你真的愿意去九江,工作上的事,我会找我爸给你牵线搭桥!怎么样?”
“竟有这般好事?快说,什么条件?”我们相互逗趣。
“条件嘛,我现在还没想好,但肯定比三个少——”章绮涵生硬地把自己的话截断,脸上飞快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
这次聊天,加深了我和章绮涵对彼此的了解,也密切了彼此的关系。虽然这个女孩非常优秀,但却不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女孩。我向来景仰那些素裳浅笑、一袭青衣、手捧诗书、含情脉脉的才女,她们娇弱如柳,却骨风参天,她们傲然,她们温婉,如蕙如兰,如冰如火,让一切男子去爱去追求,却没有一个可以匹配她们的智慧和美貌,即使像章绮涵这样的女孩,也难以与之媲美。可是看今天中国年轻女性身上的品质,浮躁而读不完半页扉笺,艳丽而穿不得半点纤素,浅薄而语不得半缕翰墨芳香,深机而诉不得一寸衷肠……,我仍旧在自己编织的爱情迷梦中沉睡,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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