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三刻宵禁,一十八声皮鼓过后,万籁俱寂。
霄城的军民早已习惯了类似的生活。这倒也怨不得他们。霄城近东北边关,十月即入冬,纵天大能耐,也挡不住落日一天比一天早的沉入地平线。肖威倚着古铜色的城墙砖打了个哈欠,抬起手臂敲敲旗杆,示意手下士兵把城外吊桥拉起。戈壁滩上,一团寒风裹挟尘土滚滚而来,所过之处白草卷起,枯木尽折。
“头儿,不好了,有人闯城门!”
肖威眉头一皱,扶着城墙向下探去。滚滚而来的哪里是黄烟,分明是个银甲白马的骑手,冠簪红缨,辔头顶上一枚银色龙头印记映着深红色的余晖,闪亮得有些刺目。那骑手见到有人阻拦,摘下腰间刀鞘几个格挡将马前的长矛尽数拨开,策动白马跃上刚刚抬起的吊桥,毫不减速地向城内疾驰。而城内士兵百姓纷纷避让,唯恐被这个疯狂的骑手撞倒。
“头儿,这……”前来知会的兵士汗都要下来了,守卫不力这个罪名,他们可承担不起。
“无碍,让他去吧。”肖威敲了敲旗杆,底下的士兵才如梦初醒般整理好队伍继续合力吊起桥板。他扬起手向后一摆,也不管手下离去时迷茫的神情,转身饶有兴趣地盯住渐行渐远的骑手,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城墙砖。
马蹄铁叩在人影稀疏的街道上,闷声卷起一路黄烟。
对于六子来说,这本应是个风平浪静的夜晚。
六子是关东节度使百里持府上的守门人,统共干了七年,大大小小人和事见了不少,算是下人们里头的前辈。宵禁的鼓声响过后,就利落的点起灯笼,高高挑起在府门两侧。
守门人的夜晚往往是枯燥乏味的。与同僚瞎侃一阵以后,六子拍去袍子底下的灰,站起身回到门口,双手拢在袖筒里,靠着门框打着瞌睡。常年守夜,六子一向浅眠,于是他不出意外地在听到急促的马蹄声后清醒过来。
马蹄声响到近处,六子才看清楚骑手的打扮。银甲白马簪红缨,马辔子还盖着银色的龙形印记。旁边小家丁不知,他可一清二楚。那马是黑鬃白毛银龙驹,甲胄是轻钢锻铁鱼鳞铠,而辔头上的标记更是有来头,只要马戴上这种辔,边关十三城都能畅通无阻。只是这项特权,仅仅授予加急密报的驿使,就连六子在府上这么些年,也就是第二回见到而已。
“下马,下马传信!”六子站在骑手正面挥舞手臂,想要拦下,谁料白马立起后腿长嘶一声,依旧向着府门奔来。六子心一横,撇下两个吓傻的家丁,飞身上前,一手扯住缰绳,一手拉住骑手的腰带,想要把这人带下发狂的马。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双血红的瞳孔。
“怎么回事?!”
本应静谧的百里府此刻灯火通明,各级将士或站或跪,有几个甚至连腰带都没有系好。中庭内鹰鼻深目,厚唇方脸的常服男子怒气冲冲,而庭院里银甲信使的尸体,正是那些下属被叫来承受节度使雷霆之怒的缘由。
“进城的时候好好的,怎么到门口就没气了?!整日吃皇粮不干事,养你们有何用?!”百里持焦躁的在敛声屏气的下属面前踱来踱去,时不时狠狠扫一眼,两道长眉紧紧扭成团。直到仵作满头大汗抬起头,“节帅,此人面色发紫,眼皮出血,胸口有银针一枚,应当是被毒死的。”
“好,很好。”百里持眯起眼睛,留下上下眼睑之间一道不大的缝隙闪烁着狠辣光芒。“鱼鳞铠柔韧轻薄,甲片稀疏细小,适合骑兵的灵活性,然易被小型暗器穿透,属都尉以上或者工匠才会接触,其余人只会觉得它密不可摧……呵,当真是内行才做得出来……”
“老、老爷……”一个畏畏缩缩的声音从旮旯里传出来,正是方才看门的家丁,也正是此人凭借过人的臂力在射杀白马后把骑手和六子从马尸下拖出来,“刚刚,小的搬那位信使的时候,他还没断气,隐隐约约,好像在嘟囔两个字……”
“讲!”
“好像是,内鬼……”
六子躺在柔软的床铺上,身体依旧冰凉僵直。
毕竟是经历了方才的惊魂一幕,心有余悸是正常的,而老爷特意准许他休息几日,薪酬照旧——这是天大的恩惠。
若没有那家丁冲上来把白马射杀,恐怕他刘六子早就把小命儿交代出去了。六子摸了摸袖子里的油纸包,算是给自己安慰,当时他一手拖住骑手的腰带,一手伸到那人胸口处,掏出密报后迅速扯动机关发射银针,最后手没有来得及抽回,一条胳膊压折了。好在这件东西没有丢,否则等着他的就不知道是什么结局了。
如此凶险可不是平常守门人受得住的,纵然是他这样从前训练战马的人,面对发狂的白龙驹,断条胳膊已经是玉皇大帝西天佛祖保佑的事情了。真是不知道上面用的什么东西,可以让人闻不出味道,马闻到就会癫狂。六子把戴在腰间的锦囊塞回裤腰里,一手艰难的把密报掏出来。反正上头派的人还没来,他也可以过过阅密报的瘾儿。
“你做的很好。”
冷飕飕的声音从窗边响起,六子手一抖,展开了半边的油纸包啪嗒掉在地上。而来人竟然不怒,捡起纸包,声音一如既往地没有起伏,“上面吩咐过,这些天你好生养伤,信使那头自有人圆过去。”
“六子谢老爷大恩大德——”六子想要挣扎起来拜谢,却被来人按回床去,喉咙里只发出几个含糊的音节。“你的谢意我自然会传达。”来人声音轻柔舒缓,将油纸包不紧不慢地收回去,单手撑起身子跃出窗外。
“不过你的命,我可就收下了。”
满月斜映入窗,照亮枕上触目惊心鲜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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