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img.haomeiwen.com/i2131197/e5b596e4ddfbd723.jpg)
祝亲爱的嗜睡症君生日快乐。亦望诸君丁酉年顺遂。
※
灵蛇山南百余里,有山名曰歌曙。伴鸡鸣,日从峡口出。谷之村奉翚①,村中人自古善圈②飞鸟。山麓立雉神庙。时有彩禽盘绕,人尝以为凤鸟。形巨,尖喙赤尾,鸣声若婴孩啼哭戏笑。令及笄③村女佩红绳,择一为雉妻。女子居庙中,代之受供。丧亡,再行上祭。
①翚:彩色羽毛的野鸡。②圈:饲养,豢养。③及笄:古时女子十五岁行束发礼,认为已到可以婚嫁的年龄。
——《岐崎谐志·南地卷·崖仪篇》
壹.
由于没有钱安装空调,通风管道一直闲置着,于是某一天,竟有蝙蝠在里面搭了窝。
蝙蝠飞进来,在她唯一的家具——床垫上留下了几个慌慌张张的齿痕。蝙蝠倒挂在衣架下面,直到她迅捷地捉住它,把它塞回洞里。
她,这个尽管技艺非凡但实在穷困潦倒的女人,最终决定发挥自己的好脾气。
“福到了!”这样安慰自己。
在蝙蝠夫妇生下小蝙蝠后,她用破被子堵住洞口,给它们隔出了“私人空间”。
如有余裕,还时不时扔点水果皮、死苍蝇进去。
通风管堵住了,有极大的好处,就是冬天呼啸的冷风再不能从这里灌进来,只能从破掉的窗户那里。窗户迟早也该补一补,鉴于那块玻璃碎裂地如此诡谲崎岖,以至于难以用报纸封起来。
所以目前最让她烦心的事情并不是什么沉默的黑暗的小动物,而是寒假。
——大学的寒假放得实在太早了。
寒假意味着需要考虑温饱。
而她的温饱,又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难题。
就当她把棉被围在身上,浏览着手机网页希望能找到什么工作的维持生计时候,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绝对不会是房东的敲门声。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付完这一个月的房租后,就看到他们一家收拾东西去南海旅游避冬了。
敲门声又响了三下。
有力、整齐的三次叩击。
这倒是有些稀奇。
一般来说,不可能有推销员愿意走进这栋几乎可以算是危楼的老公寓里推销商品。她也不觉得与自己同楼的那些黑白颠倒的夜店工作人员、头发遮住面部的古怪艺术家、一天打四五份工的少男少女等等,会这样敲门。
她困惑并且依依不舍地从被窝里爬出来,随便扒拉几下头发,拧开了生锈的门把手。
“您好……”她说着,然后当她看清外面站着的人时,惊得瞠目结舌。
那是一个非常英俊的男人。
男人穿着黑色的西服。
那套西服——失礼地说,看上去可以抵她半年衣食住行所用的钱财。
男人的眼睛是金色的。
“打扰了。”他冷淡地说。
简直就像什么为了对比而专门设计的场景一样,男人站在散发出霉味的肮脏窄小的走廊里。
“你是不是冯玄桑?”男人问。
她点点头。
“南地崖仪的冯氏坤道?”男人又问。
所谓“坤道”,指的是女性方士,也就是一般所说的道姑。
而男人所说的崖仪冯氏,则是她所属的符箓派宗族。
她更加吃惊了,点点头。
男人将一个文件袋递给她。
“冯开让我把这个给你。”他简略地说。
冯开她倒是认识的,冯氏宗族的嫡系之女。比玄桑小两岁,是她的远房堂妹。
贰.
高铁。
平稳、明亮地行驶着,在田野上空穿行。
“平稳的交通工具给人以错觉,好像己身并没有在移动吧?简直宛如时间的具象化一般;尽管外部是明媚的冬日,内部的灯光依旧同样明亮,温度恒定不变,丝毫不受外部的影响。如果有谁的咒术也像电车这样就好了。不过,科技、资源的积累造就这种东西,而精神却很难传递,因此,个体做不到电车能做到的事情呢。”
因为说这话的人有着美丽的声音和动人的风度,她点点头。
于是少女继续说:“我啊,倒是不想成为飞机。尽管按理说是很稳定、很高效的东西,可是无法给人安全感,出了事故就无法挽回。我喜欢可靠,也喜欢有机遇……但是究竟怎样的比较和我心意,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啊。”
听着这样奇怪的论调,玄桑望向玻璃外部。
速度让她想到风,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不畏惧时间,她畏惧的是此一刻与下一刻的物质。她总是吃不饱。她考虑的也都很简单。
冯开递给她一只柚子。
“总而言之,我正是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来为我当劳力才好。不然怎么回得了家?被拜托了,要带低价进口商品回去的。”
“所以箱子里装着的……”
“有化妆品,也有生巧克力,还有,你瞧,柚子什么的。”
“柚子……”
“真正重量级的那些我都已经快递寄回去了哦?”
冯开又把小刀递给她。看着她剥柚子。红色的果瓤,是西柚。
“不管怎么说,跟着我的话,可以包吃包住。”
这位宗家之女,看着她微微笑起来。
冯开是一个美人儿。桃花眼,一湖春水泛醉波,笑起来魅人得很,只可惜左眼眼角有道伤痕——据闻是妖鬼抓的,消不掉。
冯家族谱一路往上可以一直追溯到南北朝。冯开家那一支是嫡系,这一代传到两个孩子,冯开还有个哥哥,叫冯观;玄桑生辰不好,命相刻薄,克死了父母,和三代亲戚又少有往来,按理说是无家可归的了。然而冯开邀请她随她一同去宗家。
冯氏宗族现今的所在——崖仪市,父亲在世时她曾随他去过一次,是大约七八年前的事情。如今玄桑在遥远的城市读大学。恰巧冯开也在锈城读书,而且听她说,她姑且是不打算继承家业、做方士了。
窗外出现了许多水田。有种稻谷的,有养鱼和珍珠蚌的。
景致变得熟悉起来。
“那好吧,来谈谈生意。”
说到工作。
在玄桑原本的设想中,到24小时快餐店打工是再好不过的。
——玄桑完全有能力既值夜班又值白班,这样不仅不用担心三餐,还有温暖的空调享受……然而冯开所说的“生意”,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她说的“生意”,指的是祈福祛灾的工作。
而这次,听她讲来似乎又格外特殊。
玄桑从前受冯开所托做过驱散少女怨灵的工作。比此类更为困难的,要属牵涉“精灵”的事件。
道上同行间所谓“精灵”,指的是不同于人类魂魄,却近似于人的妖异。
“这件事情大约是十二月份时候递交给本家的,”冯开撕去薄皮,把粉红色的果肉掰开,“但是不巧,哥哥那时候正在忙别的活,暂时找不到适合去做这事的人,于是便拖着……眼见着要过年了,想着干脆把它搁一搁,等到年后再说。”
空气中充斥着柑橘皮油的清香。
“但是,”果然有个转折。冯开拿着柚瓣,用小指把头发梳到耳后,“我呢,正巧并不是很想回家。”
玄桑一时无言。
“所以正好。大约还有三四天左右的时间,我们刚好去把这笔活儿接了,能挣不少,这样你跟我去了宗家,才好给弟弟妹妹们压岁钱。”
“压岁钱?”
玄桑把柚子塞进嘴里,却露出舔了柠檬的表情。
冯开笑了:“开玩笑的,你以为冯家有多少人?如今可不是建国前的宗族时代啦。再说,他们不认识你,不会为难你的。”
玄桑心有余悸地嚼着柚子。
“是不是因为你不想施咒用术,所以才邀上我?”玄桑含糊地问。
她咽下甜蜜的汁水。阳光把柚皮上的纹路照耀得仿佛青石一般,冯开用手指抚摸着青石断裂的地方,那里露出柔软的白絮。
“我确实说过自己没在做本行。但至于讨厌、喜欢之类……”她慢慢顿住,露出了一个等着看好戏的笑容,说道,“实话告诉你,玄桑,我现在干的活,类似于欺诈师。”
“啥?”
玄桑震惊的表情让她感到满意。
“和方士也没什么不一样,对吧?”
“可这……”
“和公关也没什么不一样,和写作也没什么不一样。”
“你这样是强词夺理的诡辩吧!”玄桑终于发表了意见。
“提醒一下,‘强’字应该读第三声。”冯开这回笑出声音来。笑声像真正的银铃那样悦耳,绝非是什么华而不实的修辞。
冯开似乎很喜欢耍弄她,玄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真是那么一回事儿。
柚子不知不觉吃完了,冯开从列车员推来的小车上买了一袋爆米花。
贰.
身穿西装的男人转交给玄桑的东西,是一份资料。
写明委托方、受托方、事件大概等等的纸质合同,不知该说冯氏不愧是大宗族,还是说与时俱进好。
“既然在《岐崎谐志》中都有记载,这个‘野雉神’应该不简单吧?”玄桑把那份资料拿出来放在桌上,问道。
“说不定,”冯开虽然蹙了蹙眉,但并无忧色,“只是需要更加详细的情报才行。”
“这里提到灵蛇山以南……”
“比起歌明山,灵蛇山的传说确实更为有名。”
玄桑露出一丝追忆的神情:“我听父亲讲过。是白蛇救人渡劫的故事。但是这个野雉神……因为祭品作祟什么的,感觉真糟糕啊。”
委托方——也就是崖仪市边缘的一个小村庄,奉翚村,在古时修建有以雉鸡为神主的野庙。村中信徒会为雉神献祭少女。少女住在庙中,给雉神做妻子。
前不久秋冬之际,居住在雉神庙中的最后一任雉妻谢世。那位雉妻,说起来是民国时候的事情了,今年已经过百一十岁,病逝也在常理。
村中从前的祭祀雉神活动早已停止举行,文革的时候,雉神塑像也摔了个粉碎。本来早已不再有人记得女人身为雉妻的事情,大多以为不过是一个长寿的老太太罢了。
然而,从女人下葬以后,开始发生奇怪的事情。
先是初冬尚暖时,山谷里无故下了大雪,又有人在落雪的破庙屋檐上看到巨大得惊人的鸟爪印,看到爪印的人回到村庄后,大病一场;冬至过后,村庄里凡是满十五的少女身上逐渐生出了红斑,红斑遍布全身,痒痛难止,开始以为只是生了冻疮,然而既无溃烂的迹象,也不像是会愈合,求医问药均无效果。
那些红斑,据说是被鸟啄伤的形状。
“你知道白蛇为什么要救人吗?”冯开忽然话锋一转。
“灵蛇山的白蛇为什么要救人?”
玄桑不明所以地重复道。
“并没有答案,”冯开回答,“唯一记载着这个故事的《岐崎谐志》里并没有写明。但是在人们看来,灵蛇救人,是无需探索理由的吧?因为对人而言,它做的是善事,做善事天经地义。”
“应当……是为了渡劫修炼?看故事里的道士所说的话,应当是指它身而为蛇之时,必受此劫,方能遁入人世轮回。”
玄桑并没有记错,文中是这样写的:适山中连日暴雨,砂泥倾泻不止。有行路人伤,难以脱逃,蛇欲释之,石落,击其脊骨。死时犹以尾除重物,行人得以获生。蛇骨埋没处,道人乃至,曰:“是修得一息也。”
玄桑只是依稀记得,而冯开似乎对整本《岐崎谐志》十分熟悉。
“对。你提到的是一个重点,‘修得一息’,但并不是答案。精灵受不受劫难,由它们自己决定。它既然选择为了救人而被山石压死,是为了修炼成人,也就是说,它向往着人吧。”
“你的意思是说,野雉神作祟,一定有着与‘人’有关的原因?”
冯开不置可否,于是玄桑又继续追问道:“还是说,你指的是这个什么野雉精灵,心中向往着人吗?”
“谁知道,”她又笑了,“毕竟是妻子……”
到站了。
冯开把最后一颗爆米花从袋子里倒出来。
“啊。”
“啊——”玄桑听话地张开嘴。爆米花被抛起来,落进了她嘴里。
冯开把行李箱塞给她。
“说起来……”替她背着包,走在车站上的时候,玄桑问道,“那个之前受你所托来找我的西装男是谁?”
“你是说紫檀先生吗?”
“紫檀?”
“很英俊吧?”
“嗯……是你的男朋友?”
“真遗憾,如果是的话就好了。这里。”她转过头,阳光穿过车站顶部的隙口,照射进她漆黑的眼睛深处。
冯开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左眼。疤痕正蜷伏沉睡在少女那陶瓷般光洁的皮肤上。
看着玄桑惊异的表情,冯开笑了。
她脚步轻快地穿过熙攘的人影,朝前走去:“所以,传闻是真的。这是被妖兽划伤的。”
叁.
听说冯开的哥哥现在住在崖仪市区,宗族的旧宅由他们的父母——也就是如今的冯氏族长居住。
祖宅坐落在崖仪市郊外名为空渊的山下,山不高,有谷有泉;宅子背山面水,形成一个微缩的龙脉格局。宅子保留完整,据说已经在申请古物保护,而且早已通水通电。
将近年关,大宅里热闹得不得了。
冯开嘴里喊的那些三大姑六大姨,听起来大多不算太近的亲戚。冯开倒是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见过冯开的父母,告明来意,居然被塞了一只红包。夫人记得她的名字,亲热地叫她“小窔”。冯窔,是她的本名。“玄桑”则是取“屋之窔,生玄天之桑”一句做的法名。
与远房亲戚一番叙叙,不在话下。
略微出乎玄桑意料的是,冯开放下行李住了一晚后,立即整装出发了。显然正如她自己所言,她对老家并无什么留恋。
前往奉翚村的旅途就不是那么舒服。这一代是山地,虽说通了路,但挤在小车里一路颠簸还是不好受。
送她们过去的是冯开的一位表亲,两人在路上闲聊,关于诸多家族事务——冯氏的某个小姑娘前世是坠地金乌、受了藤神的诅咒云云,玄桑有些感兴趣,但听不太明白他们所谈的事情,枕着窗户上的水汽睡了一路。
抵达山间村落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在村口迎接玄桑和冯开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
经介绍,他就是委托人,奉翚村的村长,与这村里的大多数人一样,姓“亓”。
“二位,和事先说好的是否有什么出入?”
因为是来做生意的缘故,玄桑身穿黑色的道服。瘦高身材,半长的头发胡乱扎起来。
她这副模样或许很容易被认成男子。
而冯开穿着一件雪白的呢绒衣,穿着毛茸茸的靴子,垂下一头长发。她的长发乌黑顺滑,犹如幽幽三途川流泻至腰际。她看上去无疑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
“冯玄桑,”冯开介绍道,“我是冯开。”
冯开看着她,于是玄桑将手伸过去与村长握了握。
农民的手结着粗糙的茧子,大力地抓住她摇了摇。
“您好。”她说。
玄桑的声音倒还是像女人那般柔和。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虽然听说是两位小姑娘……”亓村长带着浓浓的南地口音,招呼两个人走进村里,“唉,看得侬像是读书人,读书人可靠。请二位道人住在我们村里的招待所,雉仙的事情,休息好了,明天聚一起仔细聊……”
听到“道人”的称呼,玄桑不免心虚地看了冯开一眼。
虽说她是货真价实的道士没错,但如今这个时代,将“道人”一词说得如此自然实在难得。这种尊敬让她有些不安起来。
“并没有什么可担忧的”,然而冯开的脸上挂着这种将她所想了然于心的表情。她泰然说道:“有劳您了。”
玄桑不由得想,这大概便是嫡亲之子的风度吧。
暮色沉沉。乡村小道上只有从农户窗口里透出的模糊的灯光,脚底时不时踩到凸出地面一角的石块。至于招待所——则亮堂到有些晃眼了。
名为“招待所”的建筑应当是不久前新建的,建筑方方正正地嵌在一干尖顶农房中。
三四层高,雪白的墙壁,村中唯一的一盏路灯就树在屋子前头。有一条大黑狗颇具农村特色地趴在门口,见到他们就大吼,但并不扑上来,还摇着尾巴。
招待所显然还兼任村委活动中心、活动室等等,许多人进进出出。
一路走进去,也有几个大爷大妈凑过来打招呼看热闹,说的是本地方言。玄桑听得懂崖仪市的本地话,因为父亲从前在家里喜欢讲,但奈何南方丘陵地区,一座山隔一方语,从这些飞速地问话中玄桑分辨不清词句意思。冯开也不知能不能听得明白,只是故作高深地笑而不语,由人打量。
房间在三楼。
亓村长领着她们上去,说如果要洗澡,楼下有澡堂。
对于玄桑而言,这样铺着化工纤维地毯的旅舍房间已经相当舒适了。她在床上“砰”地倒下来,盯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几块霉斑,靠近顶灯的地方白漆剥蚀。
无聊的时候,她大半就像这样无聊地躺着,探索自己的前世。她今生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但很明显从前并不是;作为修道之人,她有一些渺茫的记忆,视角很独特的记忆。无论怎样,还算是种有趣的消遣。或者说,她就是这样一个无聊的人,她的时间毫不值钱。
九点钟的时候,冯开敲开了玄桑的房间门。
“去洗澡吧?”她抱着一只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搪瓷脸盆。
肆.
山间乡村的夜晚降临得格外早。刚过九点的一楼大厅已经空空荡荡,睡意般的宁谧在白色日光灯下流淌。
有一个小哥坐在柜台里,戴着耳麦,紧盯着面前的电脑屏幕。屏幕上是一片颜色刺眼的光束光团,滚动着打击出各种数值——他正全神贯注地在网游世界中战斗。
冯开敲了敲柜台,问:“打扰,请问浴室在哪里?”
小哥连耳麦都没摘下来,指了指身后。
他似乎是那种彻夜不眠投入网游的人吧?玄桑略显同情地看了眼小哥布满黑色的眼窝。他浑然不觉地敲击着键盘。
不自觉一看之下,玄桑忽然发现他的面色不太寻常。
通俗一点来说:印堂发黑。
冯开又问:“什么时候打烊?”
“没事。你们洗好。”他头也不回地匆匆回答。
浴室的入口虽然不起眼到难以找着,里面却打扫得很干净。居然还有桑拿室。
眼见着冯开的心情就好了起来。
调水温的时候遇到了一些困难。终于,热水哗啦啦地洒落到皮肤上。
白色的雾气氤氲在每一寸空气中。玄桑隔着水汽,看到冯开那娇小的身体上起伏柔美的曲线。相形见绌说的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她看上去那样柔软,让人产生与她相拥的欲望。
洗好头后,冯开用毛巾将长发包裹起来。
黑发被撩开后,她的背上有一道墨水画的细线。
“那是什么?”玄桑盯着那道细线,不觉问道。
女孩低着头擦干身体。黑线从她背后凸起的隆椎开始,顺着脊柱往下,延伸到尾椎处。
她感到很不可思议。
总不会有人特意去纹这样的文身。但如果是画上去的,也未免太具料染性。
“契印。”女孩似乎有些羞怯地转动了一下身体,那条墨线就随之游动。
“契印?”
“你应该听说过?想要驱使妖异,必须有相互约定的咒言,一般为了确保安全,咒文会直接书写在身体上。这就是那个契约的象征。”
冯开用毛巾裹住胸部和臀部,玄桑照做了。
“也就是说这是妖怪在你身体上写的东西?”
“差不多。在古时候的传说里,许多道行卓越的方士会驱使数只妖异。如果像他们那样厉害,多半会把契约咒文写在纸上,让妖异仅仅凭附于符箓之上。不过驱使妖异这种事,如今也已经很少发生了,我也不过是很偶然地才结识到一个。”
推开桑拿室的门,草药与湿热的水汽像被喷吐而出那样扑面涌来。
“真不错呀!”冯开感叹道。
坐在湿漉漉的温暖的木椅上,玄桑又试图让她继续聊起方才的话题。
“不管怎样,你说那是个契约,也就是你现在拥有驱使鬼怪的力量?”
“这样说好像有多厉害似的呢,”冯开舀起一瓢水浇在滚烫的鹅卵石上,发出嘶嘶的沸腾声,白气随之袅袅升起,融入到屋顶上聚集的云霭中。她的目光随着水汽游移了片刻,神色微妙地点了点头,唇边有一缕笑意,“确实可以这样讲……不过我与他约定好了,他一个月只为我办一件事。”
“这……”
“不是快要二月了么,”她说着,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变成了笑容,“一月份的事情,想了许久,觉得没什么非要为难他的,所以就让他帮忙给你送了纸质资料过去。不过对他而言似乎也是为难极了。”
玄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站在破旧走廊里的英俊男人的身姿。
“那就是——那就是你的!那个叫做紫檀的……”玄桑的下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地下,不肯回归原位。这种表情肯定十分中冯开的意。
“感觉是段相当复杂的经历……”玄桑的想象力无法流畅运作。
“可不是,”冯开伸手抹去脖颈上的水珠,“我之所以接了这个案子,就有这个理由。”
因为高温蒸烘,她的脸红扑扑的。
她把湿润的手指轻轻搭在玄桑膝上:“时代在改变了。古神作祟……多么悲哀啊。小窔姐姐真的决定好要以祛灾祈福为生了吗?”
冯开叫她“小窔姐姐”的时候,玄桑多半就会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
“我不是像小开这样有决断的人,我所勉强懂得的东西只有道学。”玄桑诚实地袒露。
对她而言,一切都随之自然。玄桑不曾强求过什么。
冯开低下头,微笑溢蕴在唇边:“那可是一桩好事。‘道’,至今也没有人真的弄明白过。”
的确是如此。
“两位小姐……”隔着好几重墙壁,传来了模模糊糊的声音,“洗完澡吃茶吗?”
是那个黑眼圈小哥的声音。
冯开推开桑拿室的门,探出头去向外喊道:“有劳您了。”
伍.
澡堂边上挨着一间小茶室。
冲得适宜夜晚的清淡的绿茶,和米粉做的小糕点。
招待意外得周全。
那个小哥揉着眼睛,处在“大杀特杀”后的平静之中。受到冯开一同喝茶的邀请,点点头在她们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
他揉了揉头发,开口道:“你们是村里请来的道士吧。我叫亓青。”
“冯开,冯玄桑。”冯开介绍道。
亓青鼓起一边的脸,吐了口气:“麻烦你们了。”
“我们可是做这营生的。”冯开笑了笑,用极其熟练的口吻说。
他友好地点点头:“我负责管这栋房子,你们有什么事,下来找我就成。”
“亓先生。”
冯开放下了手里的杯子。
这种端正的语气让原本只是旁听的玄桑打了个激灵,不自觉地调整了一下坐姿。
“是?”这个乡村小哥大概是这辈子第一次被人叫做“先生”,露出了一点胆怯和迷茫的表情。
因而实际上只有冯开掌控住了气氛——这正是她所要的效果,她问道:“对于你们村里发生的事情,你是否有什么头绪?”
“雉神的事情吗?”
“对。”
亓青挠了挠后脑勺:“嗯……”
“你确实有可以告诉我们的事情。”玄桑接上了话。
小哥有些诧异地看向她。
玄桑想起来冯开曾经告诉过她,形式上越是装神弄鬼越好。于是她合起双眼,一边想着这样会不会太过夸张了呢,一边伸出并起的右手食指与中指,在鼻尖前虚晃了两次。
她觉得冯开可能在憋笑。
玄桑睁开眼睛,说:“你的额前萦绕鬼怪之气,不是人本所有。”
实际上,看见那团所谓的“气”并不需要像这样花拳绣腿。
青年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实际上,我就是先前上山,看见了雉神爪印的那个人。”
玄桑与冯开交换了一下眼神。
——这是个值得击掌欢呼的大收获。
印堂发黑不算罕见,气血不调罢了。经他这样一说之后,稍微认真些看来,纠缠着他的气,至多不过是个被踩到坟头了的孤魂野鬼的怨咒。
原本只是以此糊弄他,以为可以打听一些村里流传广泛的传闻。
不料正中大奖。
但怎会如此呢?
冯开也将这种疑问展露在眉梢。
“是因为随着病情好转而消解了么……”她轻声咕哝着。
名为亓青的青年开始讲述起自己的经历。
“别看我这个样子,其实是个拍照片赚钱的人。勉强算是职业摄影师吧。每年冬天过年的时候会回村子住一阵子,帮老爹管理招待所。”
那天早晨亓青起来,往窗外一望,看见有白色的薄雪堆积在隔壁人家的窗沿上。
按理来说像这样的南方小镇,初冬是从来不会下雪的。前天的天气预报,也并没有提到雨雪。
穿上防寒的衣物走出房门,发现人们早已聚在路口议论纷纷。
一位老婆婆指了指山。
顺着所指方向看去。山的颜色有着奇妙的分野。
山脚与山顶尚显山林的灰绿色,山腰一带却一片灰白,积覆着厚厚的冰雪。
“雉仙……是雉仙作祟了,”那个老婆婆哆哆嗦嗦地搀住身边站着的人,“阿拉早就告诉过侬,雉仙要发怒了。侬都负听阿拉的话……”
亓青那时也并不将这话往心里去。
扛上摄影器材,就上山去了。
落雪的古老神庙——无疑会是打动人心的优秀素材。
这样想着,他独自一人爬到了半山腰。雪的厚度逐渐增加,常青树的叶片低垂下来。雉神庙的尖顶出现了。
与常见的山中寺庙不同,雉神庙既不是坐落在山顶,也没有颜色明亮的漆黄高墙。听说从前修庙的时候,柱子全部漆得鲜红,铺就屋顶的则是烧成暗红色的黑瓦。
经历了数代风雨,加之在文革后一直未加修缮,红漆已经尽数脱落。
软化的木柱上有许多磕碰抓挠的痕迹,木纹里残留着丝丝红色。
雉神庙不大,在山间平地上占据一隅,两侧生长着参天古木。从前阿雉婆婆还在世的时候,村里的孩子们常会三五成群地一同爬山。气喘吁吁地攀上这片平坡,就走进庙里去,喊声“婆婆”,讨口水喝。
庙里总共三间屋舍,几步就绕完了。
但这次,亓青并没能走进去。
当他拍摄完柱石底下未死的青苔,再次抬起头来,欣赏这所荒凉的旧庙的牌匾时,身后突然响起雪块落下的声音。
他不禁退后几步,想要将整座庙宇收入眼底。
屋檐上赫然印着几只鸟类的爪印。每一只都有四五片黑瓦的大小。
正是这些脚印压迫了积雪,让雪块从屋檐的边缘掉落。
雉神——这些脚印是这座庙从前的旧主留下的。
这个想法宛如利榫般,猛地契进了他的脑海中。就在这时,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锐利的鸟鸣声。那声音听上去好似婴儿在欢笑。
森森山林深处,白雪反射的微光照耀不到的地方,野雉的怨灵在欢笑。
呜呼,归来——又像在放声大哭。
亓青打起哆嗦,想喊叫却发不出声音。
第一阵鸟鸣结束了,余音在深林间引起叶片的震颤。他终于被恐惧催促着动起来,提起摄影设备就往山下没命地跑。
尖利的笑声紧跟着朝他追去。
下山时的一路上,帽子、外衣被干枯的槎桠勾破划烂,口袋里的镜头掉出来摔在地上,不小心滑倒、扭伤了脚踝,但他一刻也不敢停留。
他被追逐,疯狂地奔跑着。
鸟鸣声始终在阴影处回荡。
直到冲进村庄里,尖锐的笑声才从耳边消失了。
“当天晚上发起了高烧。”
洗完澡后残留在皮肤上的水汽已经完全散去。玄桑搓了搓冻僵的手指。
“身体,不要紧吧?”冯开问道。
“现在已经差不多好了。虽然说几天不上线,被战队踢了可真的超不爽呐……也罢。不过,在我病愈回村后,听说许多人生了怪病。有些到现在还没有好转的迹象。”
玄桑停止搓动手指:“你说的病,是那种宛如鸟啄一般的疮斑?”
亓青点点头,用手在身上比划了一下。
“我的妹妹也还在生病。手背上的差不多消退了,脸颊上又生出来,到现在,全身各处都留有红斑。”
“令妹今年几岁了?”
“十九岁。”
“真巧,我也是十九岁。”冯开突然开口说。
陆.
深夜,玄桑被惊醒了。
睁开眼睛以后,看到的是一片黑暗。
与城市的夜晚不同,在深山谷地,夜晚真正属于黑暗。风在窗外疾驰,发出哀戚的长啸。
她摸索到台灯的开关,按下去。
房间霎时被柔和的光线包裹住。
她坐起身子,慢慢调整呼吸。
是被什么惊醒的呢?玄桑从来不做噩梦。是风、是夜间突降的温度,亦或是黑暗本身。
风声背后,细小的声音在移动。
一阵恶寒蹿上脚底。
玄桑猛地掀开被子,穿上拖鞋冲出门外。
“小开!小开!”
她用手掌大力地拍击房门。门板的震动声在寂静的建筑中回荡。敲了许多次,始终无人回应。
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到了冯开的声音。
“……以一心观万物,万物不谓之有余。以万物扰一气,一气不谓之不足。一气归一心,心不可为物之所夺,一心运一气,气不可为法之所役……”
她在念诵经文。细碎的字符流动出来。
——是《灵宝经》。
“……心源清彻,一照万破……气战刚强,万感一息,亦不知有法也。物物无物,以还本来之象。法法无法,乃全自得之真!”
话音刚落,门板猛地震动了一下,像有什么东西自里向外冲撞。
过了片刻,锁转动起来,门被打开了。
冯开的脸在橙红色的火光中显露。她的身后一片漆黑,充斥着浓稠的黑暗。
“小窔姐姐。”
她的手一挥,火苗“噗”地熄灭了。
玄关的灯被点亮:“进来吧。没事了。”
玄桑走进去,看见冯开指尖夹着一张烧到一半的黄表符,将它随手丢进了垃圾桶。
“刚才那是什么东西?”玄桑锁上门,跟着冯开走进房间。
冯开打开了台灯,在床边坐下,拢了拢睡袍的衣领。空调徐徐吞吐着暖气。
玄桑的手脚也早已冰凉了,额上和脊背因为方才的焦急而沁出冷汗。
她拖了一把椅子,在冯开面前坐下。
“幸好预料到这种事情,准备好了符纸,”在光影下,少女的脸显得像陶瓷人偶那般平静。瓷偶的双眸陷入暗夜,“我的年龄正好在十五岁到二十岁之间。”
“‘雉妻’的年龄。”
冯开点点头:“明天有些事情必须去确认一下。”
“有什么线索吗?”玄桑想要跟上冯开的思路。同时,也希望用话语驱散黑暗遗留下来的不安。
“我不能确定是否与如今的状况有关。小窔姐姐,你知道《崖仪篇》的《灵蛇》《雉神》部分是谁写的吗?”她用柔和的声音问道。
她叫她小窔姐姐。在她们尚小时曾有过唯一的一次会面,那时候她就是这样叫她的:“小窔姐姐”。
彼时玄桑的父亲还没有过世,带着十四岁的她到崖仪参加家族法会。
玄桑摇摇头:“我只听说《岐崎谐志》的绝大部分经由冯氏先祖编纂。”
“南宋的时候,冯氏宗族迁到了崖仪地区。等到明朝时,又有很多族人跟随都城迁移回到北京。至于《南地卷》,差不多是在明末写就的。写下《雉神》故事的人,叫做冯启,此人官至礼部侍郎,后来归隐田园。”
“礼部侍郎可不是个随随便便的小官呢。”玄桑感叹道。
“他是个有趣的人,可惜传世资料不多……”冯开流露出遗憾的表情,显得很生动,“不过也并不是毫无记载。”
“他与雉神之间,发生过什么吗?”
冯开微蹙着眉,但终于又微笑了:“我推测,是的。趁这次回家,稍微做了一番调查——在宗家古宅中藏纳的原本里,有许多篇章与当下流传于世的今本稍有出入。大半是多几句话,或者少一些细节,种种此类抄录相传的笔误。雉神的故事也在其中。”
“噢!”
冯开虽然自称不是方士,做起处理鬼怪的事情来却很是有一套。
“多出了这样一句。”
她用舌尖湿润干燥的嘴唇,背诵道:“人难承精怪之气,女子每每早亡。故村中女本多异姓。”
玄桑明白了冯开所指:“但是听说那位‘阿雉婆婆’去世的时候已经一百多岁了。”
“另外还有一个地方非常奇怪。除了初本,其他古本中都没有记载后面这段。”
“是因为原本记载有误,所以才在后来的复印抄录中删去了吗?”
冯开缓缓地摇了摇头:“希望有迹可循。”
她凝视着台灯。染灰的灯罩里透出暖色的光芒,只要连通着电力,便不经时间动摇。
作为方士世家的孩子,她们并不畏惧鬼怪,也不因黑暗而恐惧,就宛如呼吸着暗夜成长至今。那些属于当代的、科技的光芒闪耀着,始终像是某种可以缺少的奢侈品。
玄桑意识到,冯开正是想要甩掉这种感觉。她或许更希望过上沐浴恐惧而生的平常人的生活,依靠她的卓越天赋,她可以做到任何事情。
沉默了片刻,像是要把一整天的疲倦全部踢走那样,女孩蹬开拖鞋,躺到床上,将身子缩起来。她闭起眼睛,拍了拍靠外的那一侧:“今天晚上就和我一起睡吧?”
玄桑并没有犹豫太久。
“晚安。”
“晚安。”
柒.
第二天早晨起来时,日头已经悬在空中,照暖了被褥。
冯开抱着玄桑,缩在她怀里。冯开的身体非常娇小,对于玄桑而言,有种不知该说是有了女朋友好呢,还是有了女儿比较好的温馨感。
亓青为她们准备了面条做早饭,指点了上山的路。
“你们真的要去那里吗?”
“放心,”玄桑摆摆手,吸溜进最后一筷子面条,把汤里的蛋末围拢,“只要不遇上野兽,没什么可担心的。”
“野兽什么的倒是没有……”
“谢谢招待。”玄桑一合掌。
奉翚村位于歌明山脚下,雉神庙坐落在山腰处,顺着开凿的石块小路往上就能到达。
在田塍上叫住三五个挖荠菜的大姐询问一番后,两人向山路进发。
离开缓坡上开垦而出的田野,冯开笑着拍了她一下:“她们刚才说‘这小伙子真俊哩’,听懂了吗?”
“诶?是说我,小伙子?”玄桑挠了挠后脑勺。她听不懂村里的土话,只好随冯开调侃。
江南的山林并不会因为冬天的到来而失去所有颜色,柿树、桂树、樟树,间或有落了厚厚一层黄叶的竹林。空气沾染着泉流和枯草的清爽气味。远处不时传来令人愉快的清脆的鸟鸣声,和恐惧搭不上边。
两人平素居住在拥挤城市中,偶一爬山,免不了产生难得一游的新鲜感。维持着神清气爽的干劲,专注于脚底的石块和周围的景致。
因为雉神作祟的缘故,如今没有村民上山了。一路上只有山林的声音。
“外面只穿着道袍,不冷吗?”冯开盯着前面翻飞的衣袂看了一会儿,问道。
冯开在出发前换上了一双运动鞋。玄桑则穿着黑色布鞋,头发胡乱绑着,看上去十足像是宋朝山水画中羊肠马道上的一点墨人儿。
一黑一白,一古一今,两人一前一后走着。
“……还行。”
因为正往高处攀爬,甚至感觉有些燥热,玄桑提起衣领扇了扇。像蝙蝠“呼哧”地鼓了次翅膀。
“你的身体可真好啊。是阳气比较旺的体质吧?”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总之是因为我比较粗神经。对,还有至关重要的原因——穷。穷大概才是关键。”
这套法衣跟随玄桑好多个年头了。从父亲交给她的那一天起直至今日,愈穿愈空荡;纯黑的细麻布,洗得褪色儿,边已经磨出灰白的破碎纤维。
“到了。”玄桑点了点脚尖。
山腰平坡尽头,庙门镶嵌在树林间。
两侧生长着古木,一棵梧桐,一棵杨柳,落尽了叶子。
“很难想象有人可以一年到头住在这里……”
“而且一住就是一辈子,九十多年。”冯开的目光在屋檐上逡巡片刻。
碎裂、残缺的黑瓦岑寂地匍匐。积雪早已消融了。
“看样子没什么问题,雉神不在附近。进去看看吧。”
玄桑迈开步子,爽快地跨进门槛。
确实如亓青所说,院落很小。祭神的主殿一间,左右两间供人居住。
随处有人生活的痕迹——门廊里随意放置的小炉子、小凳子,院子里栽植花草,除了主殿空空荡荡地敞开着,看上去和任何一所民居没有区别。
玄桑蹲下来,仔细瞧一只放在墙角的水壶。壶肚子被磕碰过,凹陷了一角。她用指腹拂去上面厚厚的一层灰尘,擦出一条浅色的亮块。水壶边上是烧蜂窝煤的炉子。
“这屋子该不会没有通电吧?”研究着那只炉子,她不可置信地问道。
“似乎确实没有。”冯开抬头向梁上看了一阵,又走进开着门的屋里。没有哪怕一根电线。
木床、木椅、木质梳妆台,烛台、油灯、放木炭屑的铜制手炉。雉妻的遗物因为忌讳而无人拿取,全部安置在原位,就像一副百年前女子闺房的图画。这里的一切慢慢粘上层层尘埃,与周身之物融合固结,直到天崩地裂,或是在此之前粉碎殆尽。
“能在这种荒山野岭活到百一十岁,真是不可思议!”
——无论如何无法想象。
玄桑合起掌,对着那只水壶拜了一拜。
冯开已经走进主殿里去了。
主殿空无一物,经过多次破坏、整改,事到如今仅仅残余着神像本该占据的空间而已。
“玄桑。”
“怎么了?”
“以你的力气,把神像底下的石板踩破如何。”
“小开?你以为我是什么物种啊!”
冯开耸了耸肩,走到屋宇中央。
主殿地上铺着青石板,这些青石大约是从庙宇建成的第一时代就已铺设在此了,经年累月,石板失去了平滑的光芒,变得沧桑坎坷。在冯开足尖点到的地方,有一圈明显的刮擦痕迹,色泽也略有区别,应当就是当年摆放神像的位置。
“开玩笑的,不是什么地砖底下埋着线索遗物的戏码。我想大概……”冯开抬起头,看向房顶。
房梁整齐交错,将屋顶藏在阴影中,精致程度远远超过早已被洗劫一空的庙堂主体。从破碎的屋瓦缝隙穿射进丝丝缕缕阳光,尘埃在其间旋腾舞动,从遥远的时空而来,折射出远古神明住所的华美,所受信仰的虔诚。
“我想,应该是被放在房梁上了。你可以爬上去么?”
“什么东西?”
“大概是不行啊……”冯开的目光移动,转了一圈,将屋顶四处仔仔细细地审视了一遍,“玄桑,你有没有带黄表纸?”
“带是带了。应该说工作的时候不带才奇怪吧。”
玄桑将手伸进袖子里,从中取出了一叠黄纸。她把纸递给冯开,但女孩没有接。
她于是又问道:“究竟是要做什么?是要找东西吗?”
“是的,寻找某物。我估计是被放在某根房梁上了,”冯开站在房屋中央,手指向上一指,“应该就是正对神像的位置——施法什么的事可就交给你啦,毕竟我负责的仅仅是脑力劳动而已。”
“是,大小姐。”
玄桑叹了口气,抽出一张黄表纸,又从袖子里取出一把剪刀。她在纸上剪出了两只翅膀、一对爪子。
被剪成蝙蝠形状的纸片平躺在左手手掌上。玄桑并起右手食指与中指,放在唇间念动咒言,又将手指往纸片上轻轻一按。
纸片震动起来。像蝴蝶破茧后的薄翼,过了片刻,那只纸蝙蝠扇动着翅膀,在她面前漂浮。
“正如我所料!你果然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这种事情。”
冯开盛情的赞词令玄桑受宠若惊。
她凑在玄桑身边,探头瞧着那只无声无息的、薄薄的蝙蝠:“我没有办法。对我而言,把自己的气息分割出去,需要相当程度的冥想和努力。”
“是……这样吗?”
“是啊,”她的语调轻松而冷静,“在运用本我之气驱使鬼神这方面,我的天赋可不怎么样。我有许许多多非要不可的物欲,我有许许多多割舍不得的情爱,我的自我就如城堡要塞一般纪律俨然、封闭严密,因而无法轻松地舍予他物。小窔姐姐,你则无疑拥有天赋之才。”
光是听到自己的本名被如此掷地有声地呼唤,她就不由得浑身一颤,而女孩漆黑的眼睛看着她。
冯开眉眼一弯:“人意识不到自己才华,不是什么奇事。不知道也好。那么,请吧?”
她朝着那只蝙蝠指了指。
玄桑不知该说什么,于是便让蝙蝠向上飞去。
黄纸做成的蝙蝠在梁间环绕。
“发现什么东西,就请拿下来。”
蝙蝠消失在正中央的大梁背面。片刻后,传来纸张被揭开的声音。
蝙蝠用双足抓着一张纸,纸张与双翅一同震颤着,从上面悠悠飞落了下来。
“黄表符?”
玄桑正欲将那张东西接到手中,冯开拦住了她:“别碰。如果如我所料,这大概是四五百年的东西。一旦沾染上人气,很快便会失效的。暂时还不能毁坏掉。”
“四五百年前?”
距今四五百年,大约是在明朝中后期。
冯开站在蝙蝠前,目光快速地将符文扫视了一遍。她微微笑起来:“没错。这是冯启布下的符咒。”
“你怎么知道?”
“瞧这里,”冯开伸出手指,隔空指点着某处,“看‘令’字。明显是冯氏做派。”
玄桑满脸疑惑,探过头去。符文末端——“急急如律令”的“令”字少了一点,变成了一个潦草的“今”字。
“你是如何写令咒的?一般来说冯氏的人,都会在‘急急如律令’五个字上做文章,要么‘律’字少一横,要么‘令’字少一点,也有‘如’字不写‘口’的。”
玄桑在掌上试写了一遍,发现果然在写到“令”字时,顺手就将横折结了,没有点。
“我从小临摹父亲的符咒写法——”
看到她吃惊的表情,冯开解释道:“你不是宗家子嗣,或许不是那么清楚。冯氏的清谭派作风以蕴藉柔善出名,像这样的强力令咒,大多是故意坏写的。”
“我以前从没有留意……”
“家族印记可不是能够轻易甩开的东西,”冯开笑着摇摇头,“那么,这样就可以了,请把它放回原位吧。”
蝙蝠又抓着符纸,慢慢飞了上去。
将化为普通纸张的蝙蝠形黄纸收入袖中后,玄桑急忙抖出一肚子疑惑。
“该下山去了。”冯开却如此作答。
日头过半,疑惑放空,玄桑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
她赞同道:“好的,回去吧。”
回到村里的招待所,亓青系着围裙,端着一只盛满热汤的大碗,告诉她们午饭已经准备好了。
蔬菜,肉,蔬菜,肉——亓青,游戏宅兼摄影师兼招待所管理员兼招待所厨师,已将一切准备妥当,等着客人大快朵颐。
在咀嚼之余,冯开还有谈吐清晰的本领:“简单来说,就是冯启动了手脚。”
“你这样说我一点也不懂。”玄桑夹起一块红烧肉埋进饭里。米粒被浸得油亮。
冯开将筷子一抡,解释道:“之所以后来复本里没有那句话,是因为冯启自己把它删去了。或者说,在现实中这句话所代表的事情已经解决了、不存在了。”
她的筷子瞄准汤里的冬笋。
“你是指庙里的古董符纸。”
“对,”冬天的青菜带着霜打后的丝丝甜味,“冯启在得知了雉妻的必然命运后——就这样说吧——他最终有所作为。也就是削弱了雉神的力量。这样我们便可以解释雉神作祟,女孩们身上仅仅只有喙尖大小的疮痕,亓青被诅咒后的病症也仅仅只是如此程度而已。”
“嗯?在叫我吗?”
“不,没有事。阿青哥,你还在做菜?”
“你们吃啊。我在煲汤。”
“煲汤?”
“猪脚汤,准备晚餐给你们喝。”
“绝赞!”冯开用空余的左手打了个响指,“晚上酒足饭饱了,可以好好干活。”
“干活?”
玄桑从碗底抬起头,茫然地问。
冯开夹起最后一筷子牛腩:“没错——线索已经收集完毕,今夜就是决战。”
捌.
“我明白你的意思。”
两人走在村外空空荡荡的大道上。年关将近,田野里不见半片人影。
“你是想问我究竟打算怎么办。”
玄桑点点头。
“如果你是打算硬上,那本来也就不必收集信息了。”
“强硬从来不是清谭派的做法,”冯开摆了摆手,拢紧外衣,“况且那雉神,虽然已经失去了民众的信仰,又受到符咒的抑制,力量大大削弱了,但对于我们两个半吊子凑得的一瓶水来说还是会有风险吧?当然,我是做好了付出些许牺牲的准备的。”
“我也是。”
“听到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冯开转过头对着她笑了一下,用那种无比妩媚动人的笑法——如果真如她自己所说,她没有什么驱使六气的天赋,那她在操控人心方面的技能却是出类拔萃。
玄桑温驯地回以微笑。
放空脑袋、仰仗这样的人也不是坏事。
冯开口齿清晰地说道:“所谓‘清谭’,是崖仪冯氏自立的派别。讲究耐心,和不同于强力屈从的手段。最重要的是掌握足够的线索,具备相应的谋略,然后——”
“然后?”
“然后凭借直觉。”
“你这样说也太难懂了。”
“玄桑你也知道的,‘道’,就是这么一种东西。而且你实际上做得很好,这就够了。什么家族啊、体系啊、方法啊,都是授予庸人的辅助器物而已。”
又莫名其妙地被夸奖了。
“言归正传,”冯开的语调变得略显乏力,“大致梳理一下这个事件,有助于我们优化策略。”
说是优化策略,可是我连策略是什么都不知道——虽然这样想,玄桑还是乖乖将所知的事情在脑海中捋整一遍:“按时间顺序来说。山中的野鸡修炼成精,不知道从什么年代开始,作为土地神被人们供奉了起来。雉神索取少女当作名义上的妻子——”
“不对。并不是名义上的妻子。”
“按照冯启的初本所写,呃,就是……”
冯开打断她一进三退的吞吞吐吐:“就是说,女人无法真正成为雉神的妻子。雉神让她们‘成为’妻子,但人类的肉身无法承受。”
玄桑猜到这层意思,稍微有点脸红。
冯开神色平淡:“继续。”
“嗯……”玄桑清咳几声,继续下去,“冯启造访奉翚村的时候留意到了这件事,就施了法术。”
“那多半是阻断了妖精与人气接触的法术吧。”
“让雉神无法触碰到那些女孩儿?”
“灵化出的身体,无法接触人类,大概就是这种效果。但正体是可以的,也就是说,依然可以下咒、作祟。”
“那很奇怪呀。”
“是的,非常奇怪。”
村庄石子路被踩踏,嘎吱作响。
“……还是由我说?”
“对,稍微也做一些脑力劳动,不好吗?”
玄桑只好试着组织语言:“像雉神这样的动物精怪,应该算是原始时代的恶神。恶神在历史进程中大多被渐渐祛除了,他本来也应该被……但是冯启没有那么做。”
“是的,那么是为什么呢?”
“因为有雉神有所特别吧。”
冯开打了个响指。玄桑顺着思路说下去:“一定是因为在雉神身上看见了值得一留的特质,才保存了他在此地接受供奉的神格。”
“是怎样的特质?”冯开问。
玄桑答不出来。
冯开的脑袋显然比玄桑转得快太多,直接接上了自己的话:“有一点特别明显,你也注意到了吧?明明被剥夺了享受人祭的权利——对了,所谓人祭,这种习俗在商周后就基本消失了,为什么?”
“太残忍。”
“是的,太残忍。一般来说,人祭指的是将人杀死祭祀。但雉神却有违常理,它要享受的是活着的人类,并且是女人。回归正传,它明明被剥夺了享受人祭的权利,但当时并没有作祟,也没有就此离去,而是继续守护着这里的村镇。”
冯开突然站定不动。
“这块地不错。”她说。
两人在田埂上站住,冯开伸手指了指左手农田边的一块空地,铺着修路用剩的细沙碎石。田地收割完稻谷或是麦子,秸秆经过焚烧,留下泥地上的灰屑焦痕。
“很平坦,位置也够开阔……”玄桑肯定地点点头,突然一阵疑惑,“等等,到底是要做什么?原来我们是出来挑地方的吗?”
“是呀。挑画阵的空地。”
冯开精明的眼睛仔仔细细将附近左右审视了一遍。
太阳隐藏在灰白色的云层背后,上午尚还阳光明媚的天空,眼见着布起阴翳。
玄桑仰头闻嗅着风中严寒的气味。
“天气预报说晚上会下雪。”
“下雪?”
冯开施然一笑:“放心。雨雪天气,天地六气不澄、阴阳混沌,妖鬼最易现身。”
玖.
“请准备两袋大米、一桶红漆,动物的血。对了,还要四个纸灯笼。”
红漆似乎不容易弄到,村长开车到县城里去买,总算在日落前把一切准备妥当。
冯开搬了把小板凳,坐在田塍上看玄桑干活。
“加油,把这个阵式画完,就可以回去吃晚饭了。”冯开是不干体力活的。
玄桑提着混了牛羊血的红漆桶,用刷子在地上涂抹。
阵式画好了,再撒上白米。
阴阳八卦阵,八卦中的乾、坤二位,按照冯开的吩咐,空留着没有画上。
四盏新扎的竹骨白灯笼,摆在空地的东南西北四角。
冯开伸了个懒腰,站起身:“之后就请全权交给我来办。”
于是回招待所吃饭。
晚餐是一整只猪蹄,被酱油熬个透,酥软糯滑。外加鸡鸭鱼羊,餐后还有炖熟糯米丸子的红豆汤。
东西下肚时是热乎的,待到在野地里站过一刻钟,感觉身体已经冻成了僵石。
冯开让玄桑立在乾位空缺处,自己则站在坤位。
白色灯笼被点燃,散发出微颤的火光。
云翳寸寸转暗,天已黑了。
细碎的雪花飘落下来。
不过一会儿,风雪交加,像倾覆的纸片般纷纷扬扬落在肩头。视野变得模糊。灯笼中的烛火摇曳颤抖。
不知不觉间,冯开念诵咒文的声音停了下来。
四野漆黑。
风声、雪片触遍万物的堆积声,山林悠长的低吟。一声尖锐的鸟鸣在耳侧骤响。
鸣声若婴孩啼哭戏笑。
在微弱火光映照下的纷乱雪片间,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道身影。立在阵式中央,缓缓显出形状。
人面而鸟足,身披红羽。
容貌俊逸,面无表情的青年男子模样。
——妖异。
野雉的精灵静立着。
冯开脱下外衣。她的脖颈上系着一条绳子,是红色的编织绳,是祭品、是雉妻的锁结。
“小开!”玄桑猛地超前跨出一步。
隔过风雪,冯开对着她摇摇头。
她的唇边浮现出柔和的笑意。
一个灯笼被风吹翻,滚落几步,燃烧起来。纸和竹骨在焰火中随白雪消融。
现世的雉神仿佛对周围之事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慢慢朝冯开走去,伸出生着红色羽毛的手臂。
他想要抚摸她。
可是手指与少女的肌肤交错而过。他又试了一次、两次,三次。
然后,雉神停了下来。
冯开无言地微笑着。
她用双手执起红绳的一端,递给他。
一场无声的仪式在顿挫重施,具备古老力量的威吓、胁迫,人的敬畏、引诱与猎捕之术。
玄桑尚未知晓自己在仪式中的作用为何。她像一樽陶俑,被放置在边缘。
冯开款款看向她。
玄桑下意识地集中精神,想要弄明白冯开的意思。然而冯开只是沉默地颔首,做出似乎并非是传递予她的示意。
注意到少女的视线,雉神缓缓侧过头来。
当那双鸟类的鲜红的眼睛在光影错杂处与她对视时,玄桑方才恍然大悟——
她是陶俑没错。
陶俑即是容器。
她失去了意识。
玄桑睁开眼睛。
强烈的光芒让她瑟缩了一下。明媚、锐利的阳光如同麦芒一般,细密地轻扎在视网膜上。
窗外传来听不懂的方言的吆喝声。车子发动,碾过石子路。狗在狺狺吠叫。孩子尖声嬉笑着,从路的这一头跑到路的那一头。
熟悉的招待所的天花板。有几块霉斑,靠近顶灯的地方白漆剥蚀。
夜晚已经过去,白昼莅临此地。
玄桑松了一口气。她动了动胳膊,不想这个动作将身边躺着的人——不知什么人——揽得更近了些。紧接着,玄桑大为吃惊地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对方同样一丝不挂。
柔软、娇小的躯体紧紧贴附着她。
是冯开。她想。
她转过头看去,坐实这个猜想:
冯开在她怀里熟睡着。
女孩的唇角嫣红,肩头、锁骨到被褥遮掩住的胸口,到处留有情事的痕迹。红绳仍系在脖颈上,落下一道浅浅的,勒出的淤痕。
“都是你做的。别看了。”
她闭着眼睛说。
“什……”玄桑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渴,发不出声响。
冯开又笑道:“如果随便换个别的什么人,我还不乐意呢。”
说着睁开眼睛。那双眼睛真真勾人。
玄桑绞紧腿,脸红透了。她在冯开佯装天真无邪的眼睛的注视下沉默半晌,讷讷地点点头。
冯开复又阖起双目。
“赤尾雉离开了,”这回她轻声说,“心愿已了。它以后应当还要回来还这劫数,到那时候,都是生死簿里的安排,与我们这些区区方士无关了。”
“结束了?”玄桑嗓音嘶哑地问。
冯开像要躲避阳光似的缩了缩身子。她钻进被子里,把脸埋在玄桑胸前,点点头。
“我觉得被你耍了。”
她知道冯开在笑:“怎么这么说?”
“赤尾雉也被你耍了。”
“这又怎么说?”
“……你不告诉我你打算做什么,不是因为你觉得我不会答应,你不过是懒得和我解释,”玄桑顿了一会儿,让喉咙适应发声,继续说,“至于雉神,你让他以为我是男的,让他以为——”
“妙招吧?”冯开难得自夸。
玄桑口拙。
冯开又笑:“不然可就麻烦啦,你想被自带‘犯案工具’的凶手强暴?反正我不愿意。”
“你一开始就这么打算?”
冯开没有回答。
她紧挨着玄桑,再次熟睡了。
想来又没吃亏,还有酬金可拿,玄桑于是任由她敷衍。
玄桑拢拢手指,低头看到红绳与乌发缠绕在一起,静静穿过她的指间。
拾.
雪积了厚厚一层。
回程来接人的是冯开的哥哥冯观。这位宗族继承人和冯开不愧是兄妹,很有几分相像,光凭这点,玄桑就按捺住了与之攀谈的欲望。
冯开事无巨细地向他描述赤尾雉的样貌,关键部分只字不提。冯观似乎习以为常。两人转而聊起琐碎家事。
昨日雉神现形的空地如今被积雪覆盖,与田野连成一片。仅有三只露出一半的歪斜的纸灯笼,大致勾勒出阵法的所在。
离开奉翚村所在的谷地后,白雪立时消失不见,代之以江南冬季苍绿的山林。
玄桑在宗家白吃白住享受了三天,初四的时候,随冯开一道回锈城。
还是坐高铁。
一路上吃豆米糖。
又剥了炒蚕豆吃,到站了。
锈城潮湿的空气令玄桑感到熟悉。对她而言,锈城的陌生、冷漠,才是生活的常态,但这并非是说玄桑更喜爱这座城市。她的根并未扎植;她没有根,只是像苔藓一样在这里生长着。
玄桑替冯开拎行李,走出列车。
站台上站着那个男人。
那个宛如夜晚剪影般,身穿黑色西服的英俊男人。
冯开看见他,立刻小跑过去。
——在此之前,玄桑根本没见过冯开跑步的样子。她总是一步步走得无忧无虑像个公主,或者半步不错、运筹帷幄。然而这时候,她就仅仅是个少女了。
男人低头看着少女。
“冯。”
她露出罕得一见的明艳笑容:“紫檀先生。”
如果说少女是因笑容而华彩生辉,玄桑大概就是通电后开始发光发热的玻璃泡。玄桑站在冯开后头静待安排,含着半块蜂蜜糖。
冯开瞧着男人冷漠的眼睛,用一种可爱的方式歪歪脑袋,行了个屈膝礼。
换谁都应该对着那样天真娇美的可爱神情笑一笑,然而男人丝毫不动容。
他将她打量一遍,目光不出意外地钉在了少女纤细的脖颈上。那里有一道尚未褪去的勒伤的痕迹。冯开穿着一件圆领针织衫,没有将勒痕隐藏起来。
男人戴着黑色的手套。他摘掉一只手套,将手指伸向少女的侧颊。
玄桑突然想起冯开曾告诉她的事情:
这个男人,并非人类。
紫色的电花自男人指尖绽放。
电流顺着少女的长发攀蹿,响起一阵细碎的爆裂声,消匿在青丝间。
——妖异。
——古老的异兽。
一股浓烈的檀木香味散发出来。
“让那种野禽在你身上留下气味,真是恶心。”男人收回手,冰冷地说。
冯开又微笑起来。
“既然这样,”冯开转向玄桑。她打开提包,从里面取出一样东西递给她,“这个不如就由你收着吧。”
那是一根羽毛。
鸟类的翎羽,如火焰一般燃烧流动着的鲜红色。
“……谢谢,那我就收下了。”是赤尾雉的羽毛。
男人移动鹰隼似的金色眼睛,朝玄桑看了一眼,伸手从她脚边拿过冯开的行李。
他并不是来乘车,而仅仅是来迎接。
——这大概就是冯开吩咐妖兽在二月份为她所做的事情。
回到公寓后,玄桑翻出一只喝酸奶的玻璃瓶洗干净,将羽毛插在里面,作为这间逼仄小屋中唯一的装饰品。
抚摸羽毛时,可以感觉到残留着的温热触感。
桌上还放着一个年前没吃掉的苹果。
玄桑想了想,切下一半,塞进空调通风管道。
“我回来了。”
她对着蝙蝠一家打招呼。
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