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还会记得曾经的湘潭师范?
日子一页接着一页翻过去,这十年间,够忙乱的了,你稍不留神,就有可能一道被翻了过去,怎会留足精神去惦念一些毫无意义的人和事?
但果真毫无意义吗?
记得我刚到师范之初,被分配到校办,为学校即将举办的"八十周年庆典"整理资料。在艺体楼的一间小阁楼里,堆积了学校办学数十年以来的档案。阁楼外,长着一棵玉兰树,风一吹,哗啦啦地作响。那重重叠叠的绿叶,本来在无际的静默里劳乏得要睡去了, 就像堆积在我面前这些重重叠叠的记忆,没事被风一吹,又醒过来了。
有一张发黄的照片,是新中国成立恢复建校之初,一九五三年,全体师生的合影。黑压压好几百人,操场坐不下,树荫下、走廊前都站满了人,甚至有好些人爬到了树上,屋顶上,大家面朝镜头,在太阳底下灿烂微笑,当时太阳应该也是很灿烂的吧?他们的身后,就是湘潭文庙,数百年来一直供奉着孔老夫子的雕像。
几十年过去,端详照片里这些人,仍然可以感到一股子青翠的朝气,那个年代特有的气息。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那照片里的人,他们还在吗?无从知晓。但我知道,至少他们中的一个,在照片前排,左起第二十五个,右起第十九个,那个端庄的女子,应该不在了。
这个女子,这个在照片里微笑的女子,是解放后湘潭师范第一任校长——秦文兮老先生。
我呆在阁楼里,当时新办公楼还没建好。阳光透过窗玻璃照过来,一日又一日,因为害怕风把满桌的纸张吹乱,我轻易不敢开窗。于是,日复一日,这通过窗玻璃曲折透进来的阳光,温吞吞地、柔和地照着这些发黄起了霉点的记忆。
这些记忆断断续续地透露着这个女子的信息。
她的讲义,她的旧体诗,她娟秀的字,她留在这世间的爱,还有冤屈,一点点,被我从旧纸堆里扒出来。这个女人,一辈子善良的不近人情,所遭受的苦难也不近人情。一腔热血参加革命迎来解放,好日子才开始,她的丈夫,才华横溢的丈夫,因为不堪忍受尊严受到侮辱,自杀死了,无端连累到她。一九五八年,她从讲台上被赶下来时, 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后来她挺过来了,被委以重任,还没来得及伸展拳脚,一场长达十年的浩劫,又把她拖入命运的死角。
我以为她死了。那个年代,要捻死一个人就像一只蚂蚁。更何况,以那样的莫须有的罪名。整整十年,在档案里再也看不到她丁点信息,不仅是她,整座学校也消失了。
忆秦文兮老校长在随后的十年,师范恢复,从文庙搬迁至姜畲办学,姜畲有文气,是杨度的故里。但材料里没有她,照片里没有她,工资表上也没有她。又一次触摸到她的零星信息,是在一本这一年编的校友录里。
她应该早就死了吧。就像这本校友录里,她的年月被永久定格在1953年8月,以校长的身份。
这本校友录是为举办八十年校庆而编的。到校庆那天,我被安排到校门口负责接待导引。
一个常见的十月艳阳日,因为红旗招展,锣鼓喧天,显得那么特别。记忆里,那是师范最热闹的一天。
就在青春笑脸和鹤发童颜交相辉映中,我看见我比较熟悉的,也曾任过师范校长的唐泽映先生搀扶着一个清瘦,步履有些蹒跚的老太太走了过来。
还没迎上去,就听到唐校长特有的大嗓门:“小李,快过来,这是我们的秦校长,你快……”
等安顿好老人坐下,我才真正明白眼前这个老人的身份。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喜悦一点一点,在心里某个角落恣意地生长出来。
她不是早死了吗?在我抚摸过的,那些陈旧的档案里。
老人面目恬静沉毅,这岁月留下的痕迹,于她,好像不过是过眼云烟。
她脚步轻轻地走过去,在签名簿上签名题词,是我熟悉的娟秀字体,亦是我不太熟悉的旧体七律:琢育英才八十载,丝竹管弦文庙前……
那天在学校的贵宾室,她和她当年的学生欢聚一堂。半个世纪走过,当年风华正茂的老师与雅气未脱的学生都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看得出岁月并没有冲刷掉多少记忆,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流淌着重逢的温情和喜悦,脸上的皱纹也因为灿烂的笑容舒展得象盛开的菊花。
在一旁安静站立的我,好几次看到老人家偷偷抹眼泪,也瞬间红了眼眶。临走时,让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她的学生突然齐刷刷地站成一排,在一个苍老有力的口令声中,吃力的、虔诚地弯下已经不再挺拔的腰杆,向她深深地鞠了三躬,老人一下呆住,等反应过来,也庄重地、缓慢地回敬了三个鞠躬……
那一刻,我眼前这个温文的女子,她的思绪是否回到多年前那个朗朗晴日,她和她的学生在镜头前停驻的那一刻?
那些“中山狼”们是多么愚蠢!他们以为只要在名誉、地位上勒紧她的脖子,她就必死无疑,殊不知这正是她所鄙视的垃圾。
后来老人又硬朗地活了十年。
到这个世纪初,湘潭师范结束历史使命,建制予以撤销,在其基础之上升格的湘潭师院与湘潭工业学院合并,成为湖南科技大学。不久,从科技大学南院传来老人去世的消息。
这个与师范教育纠葛一生的女子,这次真的死了。
在这之前,她辛苦带大的一双儿女也早已死了:一个死于去求学的途中,纯属意外。一个妙龄,死于红狼斑疮。
命运,于她,比别人要苛刻些。
(当年没手机,许久珍贵的图片和场景不能随手拍下来。到网上百度老人家,也只有她的名字信息和一些人写的回忆文章,没有照片,毕竟那个时代太久远了。连老人家当年在我面前写的那首七律,随着时光流逝,我也仅记得开头那两句了。而这篇文字,成于十年前,今天看到,诸多感慨)
忆秦文兮老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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