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春

过了五一，鹏城的天气热了起来，中午在厨房里忙活完俩娃的饭菜，说汗流浃背绝不夸张。作为一个东北大妞，即使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天气一热，就总怀念起东北的清爽干燥来，恨不得来场时空旅行，“咻——”的一下回到童年故乡的春天里去。

一般春节前后就立春了。可老话儿说“打春别欢喜，还有四十冷天气”，那是一点儿不假的。南方阳春三月的时候，我们东北人还大棉袄、二棉裤呢！当然，十天里也偶有那么一两日，白天晴了，一丝儿云也没有，太阳亮晃晃地照着，朝阳坡的积雪融化了，露出油油的黑土来。小河沟里的冰都是从底下往上开化的，表面看去，冰面还像镜子一样反光呢，可你仔细一听，哗啦啦的流水声不知啥时候就昼夜不停了。又看到一段沟帮矮点、阳光照的多点的河段，冰都已经酥了。手指头捅下去，就是一个小小的冰洞。你盯着那洞看，那洞可一点也不害臊，就在你眼前迅速扩大了。水战胜了冰，水融化了冰，很快的，这一段就彻底是一条小溪流了。

可寒冷总是要反复的，有时候融化了的水又结成冰了。小溪流倒是无所谓的，这个时候踩冰过大河的险就决不能冒了。有时候听说谁谁赶马车在大河上跑冰，掉进冰窟窿里头去，那真是自作自受了。春天的大河，表面上是薄的一层冰，底下的肥鱼早快活地游来游去了。

提到了鱼，就想到了吃。但是印象中，我们冬天吃鱼，夏天吃鱼，春天是不吃鱼的。东北人的春天，吃的方面是很苦的，吃了一冬天的酸菜，家家的酸菜缸都见底了。地窖里的萝卜、白菜、土豆，也没有多少剩下的。剩下的也搁不住，地窖里温度高，菜都要烂了。初春里头，天是冷的，可地是热的。地底下的寒气都蒸到地面上来了。地窖里闷热的，潮湿的，再也搁不住菜了。没有菜下饭，哪有力气干活。眼看着大田里的土就解冻了，该给地里送粪肥了，送完粪肥就开犁了，繁忙的春耕就要开始了。

那时候，我放学就挎着家里的小圆筐，拿着我爸用旧镰刀给我做成的一把小刀，去地里挖菜。挖野菜是极考验眼力和耐性的。虽然这时节万物萌动，可都是悄悄着的，你需要去屏着气儿、凝着神儿慢慢发掘。婆婆丁（蒲公英）生命力最顽强，路边、地头、山坡上都有。它们可低调了，叶片不是支棱着长的，都是趴着的，贴着地皮长，这时候的婆婆丁连花骨朵都还没有，只有嫩绿嫩绿锯齿边的叶子，吃起来味道有点苦有点清香。还有曲麻菜，叶片是绿里头带着点红的。这时候挖到的曲麻菜还是菜芽，大半部分是埋在土里的白色的嫩茎，连根一起挖出来，洗洗干净，一棵棵精神抖擞的，非常可爱。但是曲麻菜很苦，我不爱吃。最下饭的还是“大脑瓜菜”了。它应该是一种野生的蒜，蒜头很小的，差不多就是花生粒那么大。大脑瓜菜都是一丛一丛生在大田里的，要软乎的土他们才发芽，山坡是不行的。

尚未耕种的田野，放眼望去尽是油油的极富营养的黑土。丘陵地貌高低起伏，土拢几米长就拱起来又落下去，起起伏伏看不到头。若是把这忽高忽低的土垄用线条表示，就像是正弦曲线一般，带着一种毫不矫饰的、单调的美感。我寻找大脑瓜菜的诀窍是：仔细地看，但是眼光不能在一处聚焦，是用那种漫不经心的眼神去寻找。突然，就会有一小丛可爱的、黄绿色的、只有两三厘米高的韭菜一样的小嫩芽聚在一起扑到眼前。我就赶紧小跑过去，蹲下，把小刀尽可能地向下插，刀到了最深处了，再往上一剜，带着新鲜泥土的，白白胖胖的小蒜头就暴露在凉凉的风里了。待会儿回到家里，炸点熟酱，把这干净的野菜蘸酱吃，总是能多吃下一碗饭去了。

小筐挖满了，天就快黑了。有时候遇到送完粪肥回家的马车，就捎我一段。车也不用停，只稍微减慢点速度，我小跑着一跳，就坐上了马车的后沿了。拉车的大马和骡子，毛管在夕阳下闪闪发亮。结实的大腿肌肉，一起一落展现出优美的线条。又黑又粗的马尾巴，随着那四蹄交替的节奏，甩过来甩过去。 赶车的人都喜欢问我：“上学累不？”或是“书本难不？”。马车朝东前行，我坐在车后沿看着西边即将落山的太阳，漫不经心地回应着。

小路坑坑洼洼，颠簸着小小的我，我抱紧怀里的小筐，生怕把野菜也颠了出去。西山的太阳就剩下半个了，凉风起了，村子里炊烟袅袅，我高兴着，今天晚饭，桌上有菜吃了。

到清明了，白色的雪的踪迹就彻底不见了。这时候站在山上望，哪里再有白色的，那准是李子树、梨树开的花。杏树也在这个时候开花儿，但杏树是开粉色的花，水粉水粉的，真是再好看不过的颜色了。只是，坡上沟下的花，都像商量好的一样，也就是开了三五天，说落就都落了。不过也罢，花落了马上就长叶子了，一个晚上睡醒过来，那清晨的薄雾里，远望去到处就都是朦朦的绿色。那绿是带着点黄的嫩绿色，不但开过花的树绿了，没开花的杨树、柳树、大榆树也都绿了。

我在院子里刷牙的时候，就看到东边红红的太阳，像弹起来的皮球一样，“嘭”地跳上了天空。雾要散了，麻雀叽喳叽喳四处叫着。细细一闻，就发现花的甜味和叶子的苦味掺和在一起，被泥土湿乎乎的潮味儿托着，飘呀飘，就和那每家每户早起的炊烟一起，先浓后淡，最后飘散了。

老人和小孩儿的好时候到了。下午两三点，西南风吹过来是温热的。放学的孩子们都不舍得回家，一路上东跑西跳的，中间的大路没人走，专挑着路边的松土上走。要么就跑到大路旁边大人们辛辛苦苦修的齐整的树台儿上去，把那平整踩的乱七八糟。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发现一种叫“黄瓜菜”的野草，搓碎了放鼻子下闻闻，散发出的是黄瓜的清香味儿。对于五六个月都没有吃到过新鲜瓜果的小孩儿来说，这清香的黄瓜味儿堪比那沙漠里头的一眼泉水，饥饿流浪汉手里的一块烧饼。大家你争我夺，贪婪地闻着嗅着，只把那树台儿踩得更乱了。

村口总坐着几个老人，戴着黑毡帽，也有带藏蓝色夹帽的，一色儿的黑夹袄，还有绑黑色绑腿的。春天的太阳晒着，像熨斗一样，似乎把他们脸上的皱纹都熨得平整了不少。看着这群小孩儿疯疯癫癫的，没有谁脸上不带着笑的。一个村的老人，不是这个孩子的舅老爷，就是那个孩子的三爷爷，都主动地打着招呼：“大亮啊，下学啦？”。孩子们听着了也像没听着似的，比着赛跑得更欢了，好像是谁要是表现的有了礼貌，就要被小伙伴嘲笑一般。老人假装生气骂一句：“这臭小子，见着二舅爷也不吱声，看我告诉你妈去”。胆子小的孩子，急忙就喊着：“我要快回家写作业啦！”，连头也不回的。写作业是正经事，为了正经事匆忙得忘了和长辈打招呼，也是有情可原的。看看，这小孩心眼可一点也不笨啊。

再往后，就是现在了。此时的东北，才真的入了春。虽然风还是今天大明天小的，可毕竟南风多了，北风少了。各种树的嫩绿渐渐褪去，成为青壮年的绿了。桃花开了，山上、路边的野草野花都茂盛起来了。谁家院子里晾着新拆下来的被单，浆洗的雪白雪白的，在春风里头，柔柔地摆动着，散发出好闻的干净味道。这时的太阳光是正好的，不晒，温暖干燥的，像父亲的手掌，抚摸着大地，抚摸着万物生灵。

燕子在房檐子下头衔泥做窝，小燕子就要叽叽喳喳了。洋喇子变成蛾子飞走了，只给收留了它一冬天的树枝留下了半个残破的空壳。要是来一场下透的春雨就最好了。春雨下完，太阳一晒，春种的种子，就全都发芽露头了。家里有菜园子的，也该买来各种菜籽、秧苗栽种起来。再有半个月，大田里和园子里，就都是绿色了。大地终于恋恋不舍地脱下了厚重的黑衣裳，换上了薄透的绿纱裙了。

北方的春，绵长而又短暂，绵长的是那不肯离去、几番挣扎的寒气，短暂的是那少有的和风艳阳。可无论怎样，我记忆中故乡的春天，泥土芬芳，草木的汁液苦中带甜。辛勤劳作的人们，终于告别漫长冬天的憋闷，施展开手脚，要奔着那新的一年的新的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