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海代表什么?希望?自由?
陆小凤不这么认为。
大海是最好的囚笼。
四面环海的南国荒岛,不需任何多余建造,本就无法逃离。
十七岁是个自以为是的年纪,越有本事的人,越会在自己最擅长的事情上犯错。
陆小凤便在这个年纪犯了一个错。
这个错不大不小,可付出的代价的确是大了些。
流放荒岛,做一辈子苦力,这不是陆小凤向往的生活。
可上天有时不会给你太多选择。
反正人生已然终结,要么郁郁终生,要么苦中作乐。
陆小凤自然是选择后者。
好在陆小凤随遇而安的本事亦是一流。
聚集了各色恶人的流放地,弱肉强食是铁律。
陆小凤年纪小,长相也非凶神恶煞,可他并没有让自己成为那个“弱”。
他也不会去“食”谁,他的原则是远离麻烦,自得其乐。
“袖手旁观亦是帮凶。”和他住同一间牢房的老实和尚一边念经一边道。
又一个年轻男子在眼前倒下了。
身体和心理都被击垮时,又有谁能站得起来?
那群人是荒岛开荒的囚犯中,最大一伙势力,每一个都长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坏人。
他们最喜欢恃强凌弱。
“懦夫。”陆小凤不屑道。
“你认为你比他们高尚?”老实和尚双手合十。
陆小凤踢了他一脚:“一个假和尚,就不要装清高了,这岛上谁都不高尚。”
“那个盲眼公子呢?”老实和尚依旧做念经状。
陆小凤来这岛上两年的时候,流放来的新犯人中,有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那少年细皮嫩*肉,斯斯文文,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
落难公子,自然成了岛上最好欺负的人之一。
更何况,他还是个瞎子。
陆小凤打赌这少年绝对活不过一年。
陆小凤输了。
那少年终日做着劳苦人家的孩子都未必做得来的苦差,竟无半句怨言。
被犯人欺负,被监工鞭打,满身是伤,他仍面带微笑,不嗔不怒,只独自一人默默干活,默默吃饭,默默休息。
陆小凤不禁对这少年添了几分好奇,亦有几分敬佩。
“他?好欺负的死的差不多了,估计就快轮到他了。”陆小凤叼着一根草叶,故作不屑道。
陆小凤觉得自己的嘴一定是开了光。
第二天午休时间,那群“懦夫”便围住了盲眼少年。
事不关己,陆小凤和其他人一起围观。
一个疤面大汉咧嘴笑道:“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们以后罩着你,你就可以少干点儿活了。”
盲眼少年微笑道:“不需要。”
疤面大汉冷哼一声上前,用粗*壮的大手钳住少年的面颊:“需不需要由不得你。”
说罢狠狠一甩,把那少年摔到了泥地里,又上前去对着少年的小腹一阵猛踢。
鲜血从口中流出,少年却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疤面大汉踢累了,便上前拽起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少年,恶狠狠道:“现在该听话了吧。”
少年微微一笑,反手一拳,竟把那比他壮了几圈的大汉揍倒在地。
“哦!”围观的犯人们发出一阵欢呼,眼神中皆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流放生活艰苦无趣,大家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被一个斯文的少年揍了,疤面大汉自然要把这面子挣回来,便愤怒地从地上爬起来,和少年扭打在了一起。
可谁都没想到,那少年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周围人看得起劲,从给大汉喝倒彩,变作了为那少年欢呼。
陆小凤也在欢呼的人群中,见那盲眼少年占得上风,他乐得眉开眼笑。
疤面大汉气急,再顾不得什么面子,招呼同伙们一起上。
以一敌多,那少年很快便落了下风,被揍得体无完肤。
几个人钳制住少年,让他跪在地上,疤面大汉揪住少年的头发,仰起他的头。
满是血污与泥泞的年轻面容映在阳光下。
疤面大汉开始解自己的裤带,欲征服和炫耀刚刚到手的猎物。
一只手握住了大汉的胳膊,肌肉虬结的手臂,竟是半分都动弹不得。
陆小凤嬉皮笑脸道:“大家都看见你输给他了,认个输而已,不丢人。”
疤面大汉显然觉得十分丢人,于是一伙人又开始合力揍陆小凤。
盲眼少年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帮着陆小凤一起打。
两伙人扭打在一起,烈日炎炎,泥土飞扬。
围观的人忽然间一哄而散。
因为监工来了。
参与打斗的人全部被关了禁闭。
月光透过铁栏照进牢房,陆小凤看了看锁在自己身边的盲眼少年。
“没看出来,你挺厉害的啊。”
陆小凤观察了少年一年多,第一次开口同他讲话,竟觉得有些紧张。
盲眼少年鼻青脸肿,衣衫褴褛,却仍是微笑道:“谢谢你。”
陆小凤嘿嘿一笑:“应该的。”
盲眼少年道:“你一向事不关己,今天却为我挺身而出,给自己惹了一身麻烦,为什么?”
陆小凤奇道:“你知道我?”
盲眼少年点点头:“犯人们有时会讨论你。”
“他们说我些什么?”
“万金油,每个人都从你那里得过些好处,所以都不会惹你。”
陆小凤笑道:“今日以后,那帮人估计就盯上我了。”
盲眼少年道:“所以我才问你,为什么帮我?”
陆小凤道:“不知道。”
盲眼少年笑了,笑得很好看,陆小凤便跟着他一起笑。
“我叫花满楼。”
“我叫陆小凤。”
门外传来路过监工的声音:“小点儿声,被关禁闭还笑得出来,神经病。”
两人便偷偷地乐。
二、
陆小凤和花满楼成了朋友,他很开心,所以变得更爱笑了。
“发*春呢?”老实和尚盘腿坐着。
陆小凤白了他一眼:“终于遇到了一个坦荡的好人,仿佛黑夜中看到一线光明,如此心情,你这种人不会懂的。”
“坦荡的好人怎么会被流放到这里?”
“他可能是被冤枉的。”
老实和尚笑了:“这里每个人都说自己是冤枉的。”
陆小凤道:“所以我从不说自己冤枉。花满楼也没说他冤枉,所以他一定是坦荡的好人。”
老实和尚道:“我也是坦荡的人。”
“就冲着你说自己老实,你就不坦荡。”
“我对自己的不坦荡很坦荡。”
陆小凤不再理他,背过身去睡自己的觉。
这一日午休,陆小凤在林间发现了一种很好吃的果子,甘甜多*汁。
他开心地摘了不少,用囚服的衣摆捧着,去找花满楼分享,却发现花满楼偷偷摸*摸地离开了人群。
好奇心驱使陆小凤悄悄跟了上去。
来到密林深处,顺着藤蔓爬下一个幽谷,眼前竟有一片嫩绿的小树园,一共十来棵树苗,每棵不到一人高。
“陆小凤?”花满楼在树苗旁转身。
“你怎么知道是我?”陆小凤不再躲藏,笑嘻嘻地走过去,递给花满楼一个果子。
花满楼接过来咬了一口:“我能听出来。”
陆小凤挠了挠头:“抱歉,我不该偷偷跟踪你的。”
花满楼笑着拉起陆小凤的手:“没关系,你过来看。”
陆小凤跟着花满楼走到树苗旁蹲下,只见地上挖了一个方形的浅坑,里面堆满了翠绿的树叶,不少白色的小家伙儿在绿叶间拱来拱去。
陆小凤惊讶道:“蚕宝宝?这些是桑树?”
“嗯。”花满楼愉快地点了点头,“我来这里一年左右的时候发现的,便养了起来。当时还不认识你。”
花满楼笑得像个孩子。
陆小凤也傻乎乎地跟着一起笑:“难怪我见你一个人的时候,也总是开开心心的,原来有一片自己的秘密小天地。”
花满楼笑道:“以后就是咱们两个的了。”
流放了这么多年,陆小凤早已忘记了什么是真正的快乐。
这一刻,他突然记起了,过去那些自由自在的快乐日子,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渺小的幽谷间,两个穿着脏兮兮囚服的年轻男子,蹲在几株桑树苗旁,享受着这短暂的片刻欢愉,笑得仿佛手脚上的铁镣并不存在。
三、
快乐是短暂的,更多的时候,你要面对的是永无休止的开荒劳作。
烈日炙烤,皮鞭抽打,铁索摇晃。
南国的小岛自有一番风景,却没有人有这个闲心欣赏。
终日劳作,身心俱疲,心如死灰,过一天是一天。
失去了希望的人们,又有谁会在意风景如何。
所以看到花满楼坐在海边欣赏风景,陆小凤十分惊讶。
再仔细一想,陆小凤又不惊讶了。
欣赏美,不需要眼睛,需要的是心。
而花满楼恰恰有一颗善于发现美的心。
陆小凤走到花满楼身边坐下:“看夕阳?”
花满楼笑道:“想欺负我看不见么?夕阳已落,你骗不了我。”
“你到底犯了什么事?”认识两年多,这句话陆小凤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晚风吹着花满楼的发梢轻飘:“你觉得呢?”
陆小凤想了想:“要么你就是被人陷害的无辜好人,要么你就是隐藏极深的超级大变*态。”
花满楼笑了:“如果我是超级大变*态呢?”
陆小凤拍了拍花满楼的肩膀:“能被您弄死是我的荣幸。”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
花满楼面向大海笑道:“陆小凤,大海美吗?”
陆小凤看了看夜晚风平浪静的海面:“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到。”
花满楼道:“可天亮以后,一定会很美的。”
陆小凤看向花满楼,月光映着那人温柔美好的笑容。
“嗯,很美。”
花满楼忽然转向陆小凤:“我想游泳,你陪我一起吧。”
陆小凤忙摇头道:“不行,我怕水,我溺水了你还得救我。”
花满楼想了想:“那我自己去,你拿这根树藤绑着我,我要是太久没回来,你就拽我一下。”
陆小凤便握着树藤坐在海滩上,看着花满楼的身影在映着月亮与星光的海面静静徜徉。
过了一会儿,花满楼回来了,手中拿着一个拨浪鼓。
“你看我发现了什么。”花满楼开心地笑着。
陆小凤十分惊讶:“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怎会有拨浪鼓?”
花满楼一边拧着衣服上的水一边道:“我爹带我出海时给我讲过,大海的水流随着季节的不同,会朝着不同的方向流动,记住这些洋流的方向,选对时节顺着水流,便能更快到达目的地,也会少费些力气。这拨浪鼓,估计就是顺着洋流,从陆地飘过来的。”
陆小凤玩着拨浪鼓,笑嘻嘻道:“你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家里都能自己出海玩儿。”
花满楼垂目,神色黯然下来,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脸颊和脖颈。
陆小凤心里一慌,忙道歉道:“对不起,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花满楼微微一笑:“你不是问我犯了什么事吗?我醉酒失手杀了皇上赐婚的妻子,她是王爷的女儿,皇上的侄女。”
陆小凤瞪大了眼睛,惊讶地说不出话。
花满楼道:“怎么?觉得我是超级大变*态。”
陆小凤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忙摇头道:“不不不,不可能,你怎么会?肯定不是你杀的人!”
花满楼道:“不是我醉酒失手,那便是我家人要谋反。”
陆小凤听懂了。
眼前这个人,在十七岁那年,牺牲自己刚刚开始的人生,换取了家族的平安。
陆小凤忽觉得一阵心疼:“知道真凶是谁吗?”
花满楼神色异常地坚定:“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陆小凤眨了眨眼,心血来*潮地抱住了花满楼,也不管那人身上湿淋淋的海水。
“你真伟大,和你比起来,我简直微不足道。”
花满楼拍了拍陆小凤的后背:“你犯了什么事?”
远处传来一阵斥骂:“喂,那边那几个混蛋,趁着天黑就想偷懒?休息时间结束了,快回来干活儿!”
陆小凤拉着花满楼往回走,笑嘻嘻道:“明天接着说。”
于是,陆小凤和花满楼之间有了两个秘密。
一个是幽谷间的桑苗和蚕宝宝,一个是海岸边每晚的游泳和畅谈。
四、
春去秋来,一晃几年过去。
南国的荒岛四季如夏。
幽谷间已不仅是几株桑树苗,花满楼总是在岛上寻找着各种奇怪的花种,偷偷拿来幽谷种植。
虽然大都失败了,但总有些发芽的。
一来二去,竟真让他种出了一片繁花锦簇。
虽然只是小小的一片,但陆小凤觉得,自己以前见过的所有花卉加起来,都没有这里的美。
别处的花开在枝上,幽谷的花开在心里。
花满楼也越来越喜欢游泳,他说在水里的时候,感觉自己是自由的。
唯一牵着他的那根树藤,握在陆小凤手中,这让他觉得安心。
陆小凤握着树藤,看着已然遥远到看不太清的花满楼的身影,想着自己的心事。
花满楼上岸拧着身上的水时,陆小凤犹豫了好久,终于说出口:“老实和尚那边的靠山,出钱帮他摆平了是非。过两天囚船送新犯人来的时候,他就会随着离开了。”
花满楼笑道:“不知哪个幸运的新人,会成为你的狱友。”
陆小凤看着花满楼:“你。”
花满楼一愣。
陆小凤忙道:“我是说,我希望是你,要是你愿意的话……我,我可以去买通牢头。”
陆小凤紧张又期待地观察花满楼的反应。
花满楼怔了片刻,然后笑了,他开心地笑道:“好啊。”
陆小凤有了新狱友。
自从被流放以来,陆小凤向来顺其自然,消极度日,这是他第一次,积极主动地为自己争取了一些什么。
他本以为自己的人生注定荒废无望,可最近他忽然觉得,或许不该就这么放弃希望。
花满楼那样的罪名都没有放弃,自己为何要放弃?
陆小凤笑嘻嘻地看着坐在旁边的花满楼:“以后可以随时聊天儿了。”
花满楼无奈笑道:“哪有那么多话聊啊。”
陆小凤道:“当然有,好多呢。你有什么爱好?你以前做过什么有趣的事?你做过什么丢脸的事不愿让别人知道?”
花满楼道:“怎么都是关于我的事,你自己呢?”
陆小凤笑道:“我全都能告诉你,你想知道什么?”
花满楼便问:“你最喜欢喝什么酒?”
陆小凤摇摇头:“没有最喜欢的,只要是好酒,我都喜欢。”
“那你最喜欢听什么曲子?”
“没有,我不太懂。”
“你最喜欢吃什么?”
“只要是好吃的,我都爱吃。”
“你最喜欢的诗人是谁?”
“不太了解。”
花满楼蹙眉道:“你好像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陆小凤忙道:“有的有的,你让我想想,我喜欢……我喜欢竹林七贤。”
“真的?”
“真的。”
花满楼开心道:“那太好了,你一定会喜欢《酒狂》。”
“是啊是啊。”陆小凤连连点头,又问道,“酒狂是什么?”
花满楼笑了:“是一首古琴曲,正是竹林七贤中的阮籍所作之曲。”
花满楼捡了一颗石子,在牢房的土地上画了起来:“我从小练琴。小时候,我家别院后面,有一颗大榕树,我便常常在树下弹琴。琴声伴着远山木叶的清香,伴着花*蕾绽放的声音,伴着鸟儿的啼鸣,特别美。”
陆小凤看着地面,上面画着一棵栩栩如生的大榕树,旁边有花草鸟雀,小桥流水。
花满楼笑道:“我还会酿桂花酒。第一次酿出醇酒时,为了留作纪念,我埋了两坛在这棵大榕树下,现在还在那里呢,我爹都不知道。我是我家最小的孩子,很小就因病失明了,爹和哥哥们都特别疼我,从不让我难过。我被抓的时候……他们都哭了……我……”
花满楼的笑容已然消散,他有些哽咽,咬着唇怔怔地坐在那里。
“想家了?”陆小凤轻声道。
“嗯。”花满楼声音亦是轻,一颗泪珠划过脸颊。
陆小凤坐到花满楼身旁,轻轻拭去他脸颊的泪。
花满楼抽了抽鼻子,脑袋轻倚在了陆小凤的肩膀。
陆小凤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这个人,目不能视,小小年纪就为家人承担了一切,失去名誉,失去自由,失去人生。
他独自一人来到这里,却从未曾让人看到他掉过一滴泪。在旁人面前,他总是微笑的。
可他的心中到底流过多少泪,又有谁知道?
“陆小凤,”肩膀传来花满楼的声音,“等咱们回去,一起把我埋起来的那两坛桂花酿喝了,好么?”
两人的刑罚,都是终生流放。
这个约定,或许注定无法实现。
可陆小凤还是点了点头道:“好。”
花满楼道:“陆小凤,你想听《酒狂》么?”
陆小凤点头:“想。”
“可这里没有琴,我哼给你听吧。”
“嗯。”
哼唱的声音从耳畔传来,简单素雅,却又婉转动人。
声音中并不见悲伤或自怨自艾,而是潇洒与悠然。
陆小凤不通音律,可这花满楼哼唱的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流淌入了他的心底,久久盘桓。
他忘不了这旋律。
五、
某一天,在那繁花锦簇的幽谷中,陆小凤问道:“花满楼,蚕丝能做琴么?”
花满楼拨动着浅坑中正在吐丝的蚕宝宝道:“当然可以。”
陆小凤道:“那咱们做一把琴吧,我想听你弹琴。”
花满楼惊讶地愣半晌,这才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在开荒的劳作中偷偷藏起一些可能有用的材料和工具,休息时间偷偷跑到密林中寻找合适的木材。又废了好大功夫把那木材砍下来,再偷偷藏到幽谷中。
抽丝,缠丝,打磨木头……
每天只能做一点点,可两人皆是乐此不疲。
经过数月的努力,一把还算像模像样的古琴完成了。
花满楼轻拨琴弦,传出一声清幽的声响。
陆小凤的心亦是随之一荡。
花满楼小心翼翼地试了试几根弦:“音色差了些,好在音调还是准的。”
陆小凤笑道:“不差不差,这是我人生中听过最好听的琴声了。”
花满楼亦是笑:“油嘴滑舌。你坐那儿,我给你弹《酒狂》。”
萦绕在陆小凤心中许久的旋律,终于化作悠扬的琴声,从花满楼的指尖流出。
陆小凤从不知道,原来琴声可以如此醉人,原来人可以如此忘我。
曲子不长,却足够陆小凤陶醉了。
当他终于回过神来时,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午休中的犯人们,听到了琴声,竟都围到了幽谷旁。
两人皆是愣住了,心中一阵不安升起。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许久的宁静后,随之爆发出的,竟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每个人的眼中都仿佛闪着光。
陆小凤笑了,他激动地看向花满楼。
花满楼亦是欣喜若狂,他振作精神,继续弹奏了起来。
花满楼弹奏了许多曲子,所有人都在静静地听着。
陆小凤不知道有几个人能真正听懂这曲调,但这并不重要。
每一个人,都从琴声中,听到了自己的心声。
大家出身不同,性格不同,有着不同的故事。
情,却是相同的。
琴声中,有情。
原来,音乐这么美。
陆小凤本来同流放到这岛上的人一样,早已放弃了希望,可花满楼让他重新开始相信希望的存在。
这一刻,在每个人的眼中,陆小凤仿佛都看到了希望的火苗。
花满楼让所有人都看到了希望,哪怕只有这短暂的时光。
但希望的力量,不可小觑。
当监工赶来,从花满楼的手中夺过那把琴,狠狠地砸碎时,陆小凤仿佛听到了心碎的声音。
犯人们一拥而上,和监工们扭打在了一起。
陆小凤红了眼眶,他跑到怔在那里的花满楼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
没武器的人,终究敌不过有武器的。
所有人被罚三天干活没饭吃。
而那把古琴的残骸,同那繁花锦簇的幽谷一起,湮灭在了一把大火之中。
花满楼站在火焰撩动的炙热空气中,紧紧攥着双拳,熊熊燃烧着的火光映入他的眼眸。
陆小凤注视着花满楼,看着他的神情。
坚定不屈。
那一刻,陆小凤明白了,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任何人和事,都无法浇灭花满楼心中那团希望之火。
六、
三天没日没夜的劳作,又没有饭吃,许多人都体力不支倒下了。
花满楼坚持到了最后一刻,却在回牢房的路上差点晕了过去。
陆小凤背起花满楼往回走,他亦是早已筋疲力尽。
他走的很慢,但他不会倒下。
“谢谢你。”花满楼轻声道。
“谢我做什么?下次我不行了,你也得背我。”
花满楼道:“我不是谢这个。”
陆小凤道:“其实我应该和你道歉。”
“为什么?”
“若不是我一定要你弹琴给我听,你的幽谷也不会被毁。”
花满楼笑了:“是咱们的幽谷。你无需道歉,都是些身外之物。我只知道,那是我人生中最棒的一次演奏,我真的很开心,幸亏有你。”
“油嘴滑舌。”陆小凤笑道。
回到牢房,陆小凤已然累得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了。
他把花满楼放到床板上,自己也顺势躺了下来。
耳畔传来花满楼的声音:“陆小凤,你知道吗?我刚来那年,装着一副没事的样子,其实心里可害怕了,每天都想哭。只能默默告诉自己一定要笑,不然会被人欺负。”
陆小凤心中微颤,他翻了个身,看着躺在身旁的花满楼。
铁窗外的月光照着花满楼的面容,带着淡淡的笑,温暖而又恬然。
“有一天,你出现了,你陪着我做了好多事,你让我觉得很安心,我并不是孤身一人。你也让我明白了,有些事,想做就放开胆子去做,有时候不需要考虑那么多后果,不必被一些无关的人和事束缚了手脚。就像这次演奏,虽然琴被毁了,花被烧了,我还是开心。”
“可你种了七年,才开出那一些来。”陆小凤道。
“花朵不需要永不枯萎,只需要最美的绽放。”花满楼阖着双眼,微笑着握住陆小凤的手,“陆小凤,这些年,谢谢你。遇到你,是我人生最幸运的事。”
陆小凤就这么傻傻地看着花满楼,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因为他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冲动。
想拥抱他,想亲吻他。
陆小凤伸出手,拨开花满楼额前掉落的碎发。
“花满楼,我……”陆小凤的声音有些发颤。
花满楼没有回应。
“花满楼?”陆小凤轻声唤道。
花满楼只是轻轻地呼吸着。
他睡着了。
陆小凤注视着那人的面容,他第一次发觉,原来男人也可以这么好看。
原来花满楼这么好看。
当陆小凤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在亲吻着花满楼的唇。
那触感让他心脏狂跳不已。
陆小凤的唇在颤抖。
反正他睡着了,陆小凤如是想着。
怀着难以平复的心情,陆小凤依依不舍地回到了自己的床板上。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花满楼,目不转睛。
明明每天都能见得到,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陆小凤就是不愿移开眼。
那晚,陆小凤做了一件事。
因为做了这件事,精疲力尽的陆小凤却再也睡不着了。
这件事,陆小凤以前都是想着一些漂亮的女孩子做的。
可这一次,他看着熟睡的花满楼,做了这件事。
他咬着手背,努力掩饰住自己的声音。
他久久无法平复自己的心跳。
他彻夜未眠。
七、
陆小凤和花满楼共同的秘密少了一个,可陆小凤的心中却多了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小秘密。
他越发喜欢和花满楼在一起了。
当监工说需要几个不怕死的人,到东边的峭壁,顺着绳子去凿石头搭建工事时,看到花满楼自告奋勇地举起手,陆小凤也毫不犹豫地跟着举手。
吊下那峭壁,陆小凤后悔不已。
石壁如被利斧劈开般陡峭,能攀住手脚的地方寥寥无几。
而峭壁下方,便是焦岩和汹涌的海浪。
海风吹着人摇晃,陆小凤背着背篓吊在岩壁上,只觉得大脑一阵眩晕。
花满楼道:“你本就怕水,为什么要来做这个?”
陆小凤故作镇定道:“你都能做,我为什么不行。”
“你要是凿不够数量,肯定会被鞭子抽的。”
“你被抽那么多次都不怕,我也不怕。”
花满楼无奈笑道:“那我要是凿够了,就帮你凿一些。”
于是,陆小凤吊崖壁的惊险生活开始了。
每一天,陆小凤都只在吊下来的那一小块区域活动。
花满楼倒是异常活跃,在岩壁间攀上攀下,常常不见踪影。
陆小凤想去寻找,又不太敢总是低头朝下看,便也随他去了。
反正只要和花满楼在一起就好,无论做什么都好。
花满楼的饭总是比别人少一些,陆小凤便分给他一点儿;花满楼的水不够喝,陆小凤便让他喝自己的;花满楼的衣服划破了,陆小凤便贿赂牢头换几件结实的来;花满楼受伤了,陆小凤便为他擦药。
每天都很辛苦,但每天都很快乐。
这一日傍晚下起了暴雨,大家便提前收工。
雨势见长,天空中电闪雷鸣,没人愿意在外面待着,大家匆匆吃了饭,便被关进了牢房。
雷电的映照下,牢房内忽明忽暗,地面的泥土也多了几分潮*湿。
花满楼离开自己的床,跨过有些泥泞的地面,坐到了陆小凤的身边。
陆小凤调侃道:“我怎么不记得你害怕打雷?”
花满楼也不恼,只笑道:“我有个很重要的问题要问你,再不问就没机会了。”
陆小凤笑道:“我一定知无不言。”
花满楼道:“两年前,幽谷和琴被烧了,咱们连干了三天三夜活没饭吃,你还记得吗?”
“记得。”陆小凤点点头。
“我累得不行,还是你背我回来的,一回来我就躺下了,连眼皮都睁不开。”
“嗯。”
“可我并没有睡着。”
陆小凤说不出话了,只觉得心跳猛地加速。
“我想知道,”花满楼郑重地面向陆小凤,“对我,你只是一时发泄,还是真心实意?”
沉默。
四周萦绕着湿热的空气。
一阵闪电过后,陆小凤开口了。
“我若只想一时发泄,刚开始不救你便好,又何必等七年?”
陆小凤仿佛等待审判一样,紧张地看着花满楼。
花满楼笑了。
花满楼笑道:“太好了。”
下一刻,花满楼已经吻了上来。
陆小凤只觉得大脑一阵眩晕,很甜蜜的那种眩晕。
当他回过神时,两人已然纠缠在了一起。
陆小凤呼吸急促,却好死不死地改不了自己爱开玩笑的臭毛病。
“花公子现在是想一时发泄,还是对我陆小凤真心实意?”
花满楼笑道:“我若只想一时发泄,又何须用两年时间去猜你的心,也看清自己的心。”
铁窗外雷雨声响,牢房内的空气中充满了潮*湿甜腻的气息。
雷声轰鸣,大雨瓢泼,与两人急促粗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难以分辨。
缱绻缠*绵的躯体,在此起彼伏的闪电中若隐若现。
陆小凤揉着花满楼的发丝:“真想让你知道我长什么样子。”
花满楼用手抚摸着陆小凤的面容,一寸一寸,不肯错过一丝一毫。
“我会刻在心里的。”
陆小凤一直以为,自己的人生和“幸福”这个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可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这场狂风暴雨,直到后半夜才渐渐平息。
陆小凤睡得十分安稳。
八、
当他醒来时,花满楼已经不见了。
他看到墙壁附近泥泞的地面,与别处颜色深浅明显不同。
而牢房内的地上,画着一棵大榕树,榕树下有两坛酒。
陆小凤忙把墙壁边的泥土踩实,擦掉地上的那幅图,躺在床板上继续装睡。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失踪了,虽然是没人在乎死活的囚犯,但象征性的找一下还是需要的。
陆小凤便被派去峭壁那里寻找。
他吊到了一个自己平时不敢下去的深度,发现陡峭的石壁间,竟有一个岩洞。
岩洞不大也不深,但足够做一些事情。
陆小凤走了进去,看到这里有一些残留的树藤和木条,一些破损的囚服碎片。
还有一个拨浪鼓。
陆小凤捡起那拨浪鼓摇了摇,脑子飞快地回想着。
他想起花满楼几乎每天都要去游泳,他想起花满楼提到过季节和洋流,他想起两人曾经偷偷藏起来的那些工具,他想起花满楼的囚服总是坏掉要换新的,他想起花满楼最近每天的食物和水的分量总是比别人少一些。
陆小凤把拨浪鼓揣进怀里,环顾着这个不大的岩洞。
他终于明白花满楼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
是啊,他未曾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他从不会放弃。
陆小凤在岩洞中哈哈哈大笑。
笑声消散在海浪拍打焦岩的隆隆声响中,却回荡在陆小凤心里。
他告诉监工,从这个高度掉下去,不在礁石上摔死,掉入大海也是死无葬身之地。
他假装为朋友伤心,回到牢房后却在笑。
花满楼自由了,他本就该是自由的。
他想起了那两坛桂花酒的约定。
花满楼此去吉凶未卜,但陆小凤坚信,自己和花满楼终会再相见。
无论是在人间,还是在天堂。
再相见时,会是两个自由的人。
因为他们本就该是自由的。
那一晚,陆小凤做了一个梦,梦见幽谷一片繁花锦簇中,花满楼未穿囚服,也没带镣铐,而是一袭白衣弹着那把被烧毁的古琴,一边哼唱,一边奏着那曲《酒狂》,自已则是在一旁喝着桂花酒,悠然自得地听着。
陆小凤的嘴角在睡梦中漾起一抹笑意。
九、
又过了一年多,囚船送来一批新的犯人时,也给陆小凤送来了一个消息。
他被赦免了。
自己的案子隔了十多年,本来早该无人问津了,怎会突然赦免?
陆小凤因为心中的期待而异常紧张和兴奋。
他随着囚船回到中原,便匆匆赶至江南,寻找那棵大榕树。
他找到了,和花满楼画得一样葱郁,小桥流水,花香芬芳,鸟雀啼鸣。
梦中的景象,原来那么真实。
陆小凤徒手在树根底下挖了起来,他挖出一坛桂花酿和一个盒子,盒子里有一卷树藤,一个红宝石戒指,许多银票。
陆小凤把这些东西悉数揣了起来,同那拨浪鼓一起揣在胸口。
他本以为那些银票会很有用,却没想到那红宝石戒指才是不得了。
无论进到江南的哪家客栈,来到哪家饭庄酒肆,都有人热情款待他,并告诉他接下来去哪里。
没有人收他的钱,银票反而成了最没用的。
经历数日奔波,陆小凤来到了一处山谷。
山谷中花团锦簇,中有一个小楼,小楼里飘来一阵悠扬的琴声。
陆小凤笑了。
那旋律,他一辈子都忘不掉。
酒狂。
陆小凤下马,提着那坛不曾开封的桂花酿,微笑着走进花田中。
随着骏马一声嘶鸣,小楼中的琴声也戛然而止。
一白衣公子从小楼中走出,手中亦提着一坛桂花酿。
陆小凤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花满楼,衣着光鲜,神采俊逸。
他加快步伐走向那人。
花满楼放下酒坛,微笑张开双臂。
二人在花田中紧紧相拥。
拥抱着属于自己的自由,拥抱着属于彼此的幸福。
拥抱着永不该放弃的希望。
======= 完 =======
1、 @陆花仙尧同好兄弟会电影主题活动文,活动抽到的电影为《肖申克的救赎》。
2、流放的地方为南沙群岛,感谢瓦神@逝流羽为我这篇起名《南沙群岛的救赎》,送给她~
3、历史上的确有八个流放的犯人,神迹一般地从南沙群岛逃回了大陆,这也是“八仙过海”神话传说的起源。
4、感谢我最亲爱的队友将军@西昆,为我提供《酒狂》这首古琴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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