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壶一曲人间事,软烟妙语逍遥阁。”
我是软烟阁的阁主,还是个流浪的说书人。
我本应每日在软烟阁内听着四面八方的故事,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有时还可以招个姑娘与我买醉。
但是自从有了阿萝,我便是愈发惫懒,我知道,她是个撑得了台面,哄得了来客的玲珑人。
她不是我第一个救来的姑娘,却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喜欢打伞的江湖客。
1
阿萝不叫阿萝,她叫罗红裳。
“伞下红裳,索命无常。”在走夜路的人里,她曾也是个赫赫有名的角色。
她是影门培养出来的绝色杀手,刀尖舔血的日子,傍身的只有一把红伞。
她做杀手做了三年,从来都是单独行动,无论任务是否可能有来无回。
门主问她可要下属同去,她总是冷漠道他人皆是拖累。
外人都以为她是自视颇高,渐渐地与其疏远,她也过惯了孤独的日子。
唯独门主会在她交任务的时候,布上一桌子的酒菜,他说:“红裳,你该好好吃个饭了。”
连扫地的小童都看出来这份旖旎,她却从未多看一眼。
与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酒菜相比,她更愿意去城外的酒馆喝上一夜的凉酒,总还能清醒些。
喝酒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还活着。
酒馆老板也是个通透的人,总是任由她一夜苍凉,不闻不问。
直到那次她不知是醉酒还是梦游,差点掉进了冰冷的湖里,酒馆老板把她拉了回来,才与她说了话。
“你若想死,也该寻个没人的地方。”
“我若想死,管他有人无人,”她伸手搂住了面前人的脖子,突然就笑了,笑的媚眼如丝,“已经三年了,你还是不愿意放下吗?”
2
罗红裳还不是杀手的时候,是曾经的城中首富王员外家大小姐王九清的贴身婢女,她是被亲生父亲为了养迎春楼里的姑娘卖进王府里来做丫头的。
她虽是个婢女,却因为和王九清的关系密切,身份上比一般的丫鬟要高了一些。
只有王府的人知道,王九清有虐待下人的癖好。
每每到了夜晚,都是罗红裳噩梦开始的时候,往往会被打到半夜,才放她回房,王九清会给她好几锭银子,好让她养活还候在门口的父亲。
她不记得这种日子过了多久,她只记得,进王府的那年,她只有七岁。
她曾经一度以为,做贴身丫鬟都是这么疼的,好在有银子拿。
王九清和城南叶家的公子定了亲,据说是个舞文弄墨的读书人。
那时候罗红裳已经十五岁了,出落得水灵,甚至比过了王九清,除了身上积年累月的伤疤,她更像个小姐。
“红裳,你知晓的,本小姐最不愿嫁的,就是书呆子。”
王九清一句话,便把罗红裳送上了花轿,她九岁入了王府,这么多年来陪在王九清身边,一出鱼目混珠的好戏自然也能唱个九分真。
罗红裳觉得,只要能离开王府,就是个目不识丁的粗人,她也愿意嫁,更何况是书香门第的叶家公子。
她知道王九清必然已经离开了王府,去寻那个说书人口中的影门门主了,王九清曾与她说过,只有那种日子才过得有意思。
她不知道为何看似柔弱的王九清,骨子里是那般执着和狠辣,以至于日复一日的鞭打她,听到她痛苦的惨叫声,手握鞭子笑的令人胆寒。
她更不知道为何明明是读书人的叶家公子叶桓,却独独喜欢这样的王九清。
3
叶桓在新婚当夜就知道了新娘不是王九清,因为他前夜看到了从王府后门逃出去的身影,腰间的翡翠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你家小姐为何不愿嫁我?”他挑了盖头,看着一脸木然的罗红裳问道。
“小姐不喜欢读书人。”她言。
叶桓突然低笑:“也罢。”
罗红裳没有被送回王府,除了叶桓没有人知道她是冒名顶替,而叶桓也唤她“九清”。
日子久了,她仿佛真的成了王家的大小姐,叶桓的妻子,差点忘了自己不过是个命运不能左右的婢女。
只是叶桓从不曾碰她,夜夜都是分床而眠。
叶桓新婚之夜就与她说过,她可以以王九清的名义在叶家享受荣华,直到真正的王九清回来。
叶桓喜欢王九清。
就像罗红裳喜欢叶桓。
意识到自己动情的时候,罗红裳已经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
“你若真的非她不可,我去帮你寻她可好?”罗红裳看着醉酒的叶桓,目光里透着别样的温柔。
许是酒喝得多了,叶桓竟然点了点头。
那日后,叶家再也没了王九清,也没了罗红裳。
罗红裳找到了江湖百晓生,问他可知晓如何能见到影门门主,百晓生一挑眼:“有来无回的生意,姑娘做它有何深意?”
“我想寻个和我一般大的姑娘。”
百晓生收了她的银钱,在手里掂了掂:“你要找的人现在就在影门,但是若想见到她,你只能先入了影门。”
罗红裳没想到,竟有这么一日,她也会成为王九清一般在深夜嗜血的魔头。
4
影门的入门仪式与其他江湖门派不同,它是见不得光的生意,也是最快的生意,罗红裳入门的时候,因为没有武功,被先她入门的师兄师姐打的浑身是伤,当血液顺着她光洁的脖颈流下来的时候,她竟然不觉得痛。王九清这么多年,教会了她忍耐,也教会了她麻木。
“你该说你不会武功,他们也不会这般下手狠辣。”替她疗伤的小师姐看着面色如纸的罗红裳,生出了些心疼。
她无所谓地抹去了嘴角的血迹,问道:“你可知几个月前进来一个姑娘,和我一般大的?”
小师姐突然皱了眉:“你问她做什么?”
“我是来寻她的。”说出来自己都觉得可笑,罗红裳几不可闻的弯了嘴角。
“呵呵,她现在可是门主面前的红人了。”小师姐收了药膏,便离开了。
短短几日,罗红裳便看出了门人对王九清的厌恶,几乎是谈其色变。
“谁不知道她王姑娘啊,那可是个厉害的货色,过不久,该是门主夫人了吧。”连洗菜的大娘都是一副鄙夷的作态。
罗红裳想见到王九清,可是想见到王九清,她必须往上爬。
她每天昼夜不分的练武,跟小师姐学点浅薄的医术,跟着师兄师姐一起接任务。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为了钱,否则何故如此不要命地刻苦。
罗红裳还记得第一次完成任务的时候,看到尸体的一刹那,她居然瑟缩了,她还没办法冷眼看着一个人在自己面前变得毫无生气。她鬼使神差地碰了碰那具尸体,还带着血的温度,双眼透着绝望。
她扔了冰冷的剑,捡起尸体旁的红伞,在火光中,显得温暖了很多。
从那以后,红伞成了她最趁手的兵器。
5
江湖每天都在发生故事,而那两年,罗红裳的名头几乎盖过了软烟阁。
越来越多的江湖人开始议论这个美貌的女子,是怎么在一夜之间取了那神出鬼没的城南赌坊主人的项上人头。
他们一边惋惜着罗红裳命运的不幸,沦落为地狱的刽子手,一边肖想能将这样的女子收服于自己的手中。
罗红裳从来不管这些看客,她只管那城外的酒馆,是不是早已打了烊,将她避之门外。
那是叶桓开的酒馆,为了王九清。
一年前罗红裳就见到了王九清,在影门门主的别院里。
她是偷偷跟着小师姐溜进去的,只能借着送药的身份呆上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她没想到,再见王九清,居然是这般模样。
王九清身上穿着最为单薄的纱衣,藏匿于下面的是胜雪的肌肤,在月光下,带着诱惑的色泽。
她像极了迎春楼里的女人,举手投足间的妩媚,是罗红裳读不懂的蜕变。
“小姐。”她隐在黑暗中,低低地唤了声。
王九清愣了愣,旋即转过头,在看到罗红裳的一刹那,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你怎的来了?”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变了神色,“原来这几日门主念叨的红裳,竟真的是你,你不是已经嫁人了?”
罗红裳忽然颤了颤身子,看着王九清的眼神变得凌厉,不顾小师姐的阻拦,她执意要带王九清离开。
王九清大惊失色,几乎是逃了出去。
恰好撞见回来的门主,罗红裳看着狼狈的王九清缩在素昧谋面的门主的腿边,眼里闪过一丝狠意。
门主扫了一眼罗红裳背后的红伞,眸里的凶光便淡了去。
“你要带她走?”他问。
“她是我家小姐。”罗红裳自始至终也没有看面前的男人一眼。
“若你愿意替了她,便带她走吧。”门主玩味地笑着。
罗红裳没有再多言,将眼神涣散的王九清直接带出了别院,送到了叶桓的床上。
“红裳?”
“她是真的王九清,我将她送与你,你可欢喜?”
叶桓望了望面前巧笑倩兮的红衣女子和床上不着寸缕的王九清,一瞬间竟恍惚了心神。
6
罗红裳自打将王九清带离了门主的别院后,便成了影门的人口中第二个想要爬上门主的床的女人。
而罗红裳,却从未在意。她在意的是叶桓美人在怀,可过的安稳。
她知道王九清这样的女人,根本配不上在她眼里近乎完美的叶桓,可是她也知道,只要叶桓烦闷,她也难得如意。
她以为,像叶桓这样温柔的男子,王九清总归是会爱上他的。
她没想过,王九清会跑回影门,跪在地上像一只狗一样乞求门主的收留。
罗红裳握着伞柄的手突地扬起,在王九清毫无防备的时候,稳稳地朝着她的脊梁落了下去。
叶桓再次见到王九清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了生气。
“红裳,你恨她。”叶桓悲伤的眸子里透着漠视,抱起了王九清的尸体,再也未看她一眼。
罗红裳知道,她再也没资格奢求叶桓的欢喜了。
那夜,她醉了酒,敲开了门主的房门。
“我是不是错了?”她问。
门主夺去了她的酒坛子,揽她入怀:“不,是他错了。”
几日后,叶桓离开了叶家,在城外开了个酒馆,名“清馆”,他将王九清的尸体掩埋在了酒馆后面的山坡上。
罗红裳几次踏入酒馆,都被店小二请了出去。酒馆的规矩,便是身后背着红伞的人,不得踏入。
可是罗红裳却每日深夜都会在酒馆前驻足,托人买一壶酒,在门口喝得烂醉。
久而久之,店小二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人人都知道,这红衣女子和酒馆老板定是有着不为人知的往事,关于内情,众说纷纭。
罗红裳做杀手的第三年,影门出了一件大事,影门门主要迎娶罗红裳为妻。
而成亲的当天,罗红裳不见了,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
连城外的酒馆都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
“伞下红裳”,竟成了一个谜。
江湖百晓生被问得急了,便信口胡诌了一个故事。
他说罗红裳在成亲的前夜,跑去了酒馆和酒馆老板作了别,随即就跳下山崖,了却残生了。
红颜自古多薄命,世事无常,何必强求。
我扔了一捧瓜子砸在了百晓生的脸上:“我何时让你将她说死了?”
百晓生也是委屈的紧:“她归隐山林我却不知去向何处,岂不是砸了自己的招牌?”
他说的有理,我也无力辩驳,总归是求一方清净,只要他们不知道罗红裳在软烟阁,我们也能自在些。
其实百晓生说的也不全是假话,罗红裳那日确实一心求死,我见到她时,她僵着身子缩在湖边,我问她可愿与我入阁,从此我也能图个清闲。
我永远忘不了她当时看向我的目光,悲凉地让我觉得柔软。
阿萝的这段故事还是在我收留她一个多月后,她才与我说起的。
我问她为何明明知道影门的门主不是个酒色之徒,却不愿嫁他。
她笑的很是娴静。“因为,我不会爱啊。”
后来我也打着住店的名义去过那家酒馆,酒馆老板从来没有笑过。我问了店小二,他说老板在等一个人。
我知道他在等的,必然是个身后背着红伞的女人,会为了他的欢喜不顾一切。
说来,他也不会爱,他看上了深夜的那个逃婚的王九清洒脱的身影,甚至痴迷,最后毁了拜了天地的姑娘。
唯一会爱的影门门主,却再也找不到那个执着冷静的女子,天生的杀手,漠然的双眸透着苍凉。
我看着阿萝现在的模样,满是老茧的双手开始做起了羹汤,也是好喝的令我啧啧称奇。
那把红色油纸伞也不知抛在了何处,我已很久不曾见过,但我知晓,它还活在江湖人的传言里,和那个红伞为伴的女人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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