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壶一曲人间事,软烟妙语逍遥阁。”
软烟阁自打开张以来,迎来送往了无数恩客,他们大多身世悲苦,满面愁容,像元祺这般每每带着喜色入阁的,我却鲜少遇到。
阁中人都知道他,他曾是数十里外绵城山的山大王,因为通情达理而远近闻名。
我说书的时候,最喜说的就是这个元祺,他从来都不悲伤,总爱笑着问我:“今日芳萍可得空了?我给她采了些野果,她定是喜欢的。”
我望着他好看的眉眼,险些就闪了舌头。“她今日也不愿见你,你下次再来吧!”
1
绵城有一个神医,名唤秦芳萍,据陈家药铺的掌柜所说,这个姑娘师从医圣黄一山,十岁入了太医院,十五岁辞官回乡,开始周游四方,悬壶济世。
秦芳萍看病有个规矩,所有病人都是以帘幕相隔,悬丝诊脉,不得询问药方,不得过问病情。
许是有见地的医者多是古怪的,百姓图的不过是无病无忧,奔着神医的名头,只得遵循规矩。称奇的是秦芳萍医治的病人全都药到病除,于是在绵城里,秦芳萍的医术早已被传的神乎其神。
也有不少慕名而来的医者想要拜师学艺,都被拒之门外,侍女传话说:“姑娘喜静,不见闲人。”
闭门羹吃的多了,流言也渐渐转了方向,医术高超并着性格孤僻,成了外人说起秦芳萍提到最多的几个字。
“师兄不愿担这虚名,倒让我被同行如此诟病。”那厢流言的主人秦芳萍满面怒容,只想将药柜里的黄连全都塞进秦琛的嘴里。
外人不知道,医圣黄一山有两个徒弟,一个是“神医”秦芳萍,一个是她的师兄秦琛。外人更不知道的是,秦芳萍学艺不精,药理学得半吊子水平,连诊脉都一塌糊涂,除了帮黄一山背个药篓,也就只能放在厨房做做菜。师兄秦琛就不一样了,脑子灵光又很是刻苦,得了黄一山的全部真传,还特别谦虚。
“萍儿若是肯用心,医术定是在我之上的。”
秦琛笑的时候,秦芳萍就觉得他已经别有用心了。
果然,秦琛为了不让名声所累,出门行医时,用的都是师妹的名字。彼时秦芳萍还不知晓,看到师兄神采奕奕地回来,手里还拿着她最爱的四喜丸子,哈喇子流了一地。
直到有天她下山去采集食材,在长街上蹦跶的时候冷不丁被人抓住了手腕,“救命”还没喊出口,那人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嚎:“神医啊!救救我苦命的孩子吧!”
秦芳萍这才明白为何秦琛最近偏偏喜欢上了戴斗笠出门,穿着平时最不喜的白衣,还逼着她也作此打扮,说什么医者该是如此的大道理。她下山前还觉得稀奇,连师傅身边的侍女都在忍笑,偏自己信了他的鬼话。
秦琛的算盘打的精明,穷极无聊就下山,找个偏僻的客栈,坐下就开始义诊。秦芳萍最后被逼的女扮男装才敢出去溜达,碰到神医的招牌时,咬牙切齿地想砸了他的摊子。
2
秦芳萍的医术经人口口相传,已经赛过活神仙了。这等好事出了门,传了千里,就被绵城山的寨主听了去,当夜就领着寨中众人浩浩荡荡地举着火把掳走了在摊子里闲坐的秦芳萍。
白衣和斗笠,秦芳萍本以为夜里下山就不用鼓捣一身男装了,没想到却被他们歪打正着。
“神医,若你治好了我儿,重重有赏!”一脸横肉的寨主对着被吓得手足无措的秦芳萍说道。
绵城山有个朴实无华的山寨,山寨里有个老实巴交的寨主,带领着山寨的百姓们一起种种田织织布,也算是过着世外桃源的与世无争的生活。寨主有个儿子,叫元祺,继承了他娘亲的相貌,生的一副好皮囊,可惜是个呆子。
据说是因为小时候被吓得,从六岁开始心智不全。
这种被吓傻的病人,秦芳萍还是头一次见。别说是不治之症,就算只是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她也是看不了的。
“令郎的病也不是治不好,就是这药材嘛!要颇费些功夫。”秦芳萍故作老成地围着一脸纯真的元祺转了一圈,若有所思地说道。
寨主也是个老实人,听神医这么说,自然信了十成十,当下就说要赴汤蹈火的找药材。
秦芳萍赶忙拉住了火急火燎地寨主,一本正经地道:“你也知道我看病向来是不需要外人的,容我再看几日,看有什么法子可以让令郎好的更快些。”
用神医的名声来唬人,秦芳萍拿捏的恰到好处。她希望拖个几日她的师兄可以发现她不见了来救她出去,虽然这寨主没有丝毫怠慢于她,但终归是不自由的。
可是这一连半个月都过去了,秦芳萍都快被这里的风水养圆润了,也没见师兄来找她,那厢寨主见她迟迟没有动静,已经开始怀疑了。
倒是元祺,每天都跑到芳萍的房门前等着她出来,使得秦芳萍一开门就看到一张笑得憨傻的脸。
“芳萍你今日真好看。”元祺今日摘了些桃儿,早早地就守在了秦芳萍的门前。
如若不是知道元祺是因为心智残缺,都要以为这个个头比她还高,长得比秦琛还俊朗的男子,是心悦她了。
“我哪日不好看?”秦芳萍接了桃儿,在身上擦了擦就准备吃下去。
入口不是果子的香甜,反而是有些柔软的,睁眼看到元祺疼的有点扭曲的面容,芳萍差点炸毛。
“洗干净才能吃。”元祺说的笃定,立刻就把桃子拿去,去井边打水了。
秦芳萍是个医者,却从来没注意过入嘴的东西是否干净,师傅也不曾管她,师兄更是只会捉弄她,摸爬滚打了十几年,元祺还是第一个帮她洗桃儿的人。
她突然想治好他。
3
秦芳萍说要带着元祺一起去镇子里买些药来,她已经想到根治元祺的办法了。
寨主虽然高兴,但是也怕秦芳萍去了镇子里就跑了,派了两个人偷偷跟着才放了心。
秦芳萍自然是知道的,装模作样地下山,一进城就轻车熟路地带着元祺溜进了小巷子,躲在了一家茶馆的后门,轻而易举地甩开了跟踪。
“你下过山吗?”秦芳萍问一旁乖乖巧巧的元祺。
元祺摇了摇头,眼里带着些异样的神采:“爹说山下的人都很坏,向来不许我下山。”
秦芳萍本想反驳,一想到山寨里的宁静祥和,觉得寨主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那我今日问你可愿与我下山,你怎就答应了?”
“芳萍不会骗我的。”元祺笑的格外开心。
秦芳萍摸摸自己的胸口,怎么都不敢相信,这个傻乎乎的元祺,竟然有动摇她的良心的本事。
她下山是为了找到秦琛,她是真的想让秦琛试试看,或许元祺还有得救。
绕了好几家茶馆的后门,秦芳萍终于在走丢的那家茶馆,再次看到那熟悉的招牌,一是气血上涌,伸腿就踢到一边。
“秦芳萍!开门!”她一手牵着正东张西望的元祺,另一只手猛拍着房门,引得来往的人频频侧目。
房门开了,开门的人带着斗笠,光看衣着确实与秦芳萍别无二致,元祺有些惊讶地盯着秦琛看的目不转睛。
秦琛恼怒地把秦芳萍拽进来,扫了眼旁边的元祺,摘了斗笠。
“师兄扮女人上瘾,师妹甘拜下风,哪日我也扮作师兄的样子,去迎春楼里逛逛,给你惹几桩桃花,你看可好?”秦芳萍语气不善。
秦琛摸了摸鼻子,却是懒得和她贫嘴,抿了一口茶问她:“你今日回来还带着个病人,也是稀奇,是不是有求于我?”
秦芳萍一口水差点呛了喉咙,秦琛这医术确实高明,看一眼便知道元祺是个病人。
“能治吗?”
“能啊,换个头吧。”
秦芳萍想拍死秦琛,那是她从四岁开始就想做的事情了。
饶是秦琛这么说了,秦芳萍也不气馁,她对着元祺露出一个花枝乱颤的笑容:“你别担心,我定能治好你的。”
秦琛斜眼看着秦芳萍,似笑非笑地说:“师傅前几日入宫了,你找不到他的。”
秦芳萍彻底笑不出来了。
4
秦琛嘴上说着元祺没治了,却还是拿着药箱带着元祺进了里屋,嘴上说着贱兮兮的话,手上动作却是格外的让芳萍放心。
为了让秦琛认真给元祺看脑袋,芳萍在一旁守着连大气都不敢出。
“师妹你饿不饿,不若你先去吃些东西?”秦琛问道。
芳萍摇了摇头。
“芳萍我饿了,想吃四喜丸子。”元祺躺在床上,已经被扎成了刺猬了还没忘了笑。
芳萍步子飞快地就冲了出去。
秦琛玩味地看了看跑出去的身影,又扎了一针。“她倒是听你的话。”
元祺嘴角还挂着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等秦芳萍抱着一大堆吃食回来的时候,元祺还没有醒来,而秦琛端坐在一旁,面色极为凝重。
“师兄,他怎么了?”秦芳萍看的出来,秦琛应该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情了。
“芳萍,他是毒娘子的后人。”
盒子落了一地,秦芳萍惊愕地瞧着沉默的秦琛,惊呼一声上去探了探元祺的鼻息,见他气息平稳,才放下心来。
“你跟我回山,待他醒了,我让茶馆老板送他回去。”秦琛捡了地上的盒子,收拾着药箱。
秦芳萍没说话,只是看着元祺好看的眉眼,神色越来越平静。
夜凉如水,秦芳萍就这么一直看着睡熟的元祺,秦琛已经不知去向,许是早已回去了。
毒娘子的后人啊,怪不得生的这般好看。
无人知道十年前医圣黄一山和毒娘子萧行雨的一段情,除了秦琛和秦芳萍。
毒娘子原也不是毒娘子,是世代行医的萧家的大小姐,一次行医途中救了被毒蛇咬伤的黄一山,便是一段孽缘。
黄一山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学医的,被萧行雨救了以后就暂住在萧家养伤,对医术甚有兴趣,和萧行雨闲谈的时候就让这大小姐对他的聪慧青睐有加,以至于后来萧父也格外满意。
本来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情投意合,又恰好都能继承萧父的衣钵,是一桩好事,萧父也举荐了黄一山入宫做太医,谁知道黄一山却在宫里看上了一个宫女,两人生了情谊,黄一山要将她带回府里。
萧父气急攻心,一病不起,没几天就撒手人寰。萧行雨伤心不已,当下就将黄一山和宫女赶出了府。
萧行雨以为过不了几日黄一山就会回来,偏偏没料到那宫女家里有一本祖传的医书,生生把黄一山的魂儿给勾了去。
自那以后,萧行雨就开始无心医术,学起了制毒。
江湖上开始有了毒娘子的传说,一个美丽而危险的女人。她会抓人试毒,却不杀人,扬言自己下的毒只有黄一山能治好,让所有的中毒的人都去找黄一山。
后来的几年,这样中毒的人越来越少了,江湖上的说书人说是因为毒娘子遇到了一个好人,好人要娶她。
再后来的某一天,那个宫女在山上采药的时候中了毒,因为查了所有医书都找不到解法,黄一山去找已经归隐的毒娘子,希望她用以毒攻毒的法子救她,萧行雨冷笑了一声,说若是他砍断自己的双腿,她就救。
黄一山当即拿起大刀,挥手就是一条腿,萧行雨没料到他会如此,忙命人夺去他的刀,给他止血。
而当时,年仅七岁的元祺在一旁吓晕了过去。
萧行雨最后还是救了黄一山和那个宫女,立下约定,自此江湖陌路。
这些往事还是师母离世的时候,黄一山同他们说的,至于毒娘子嫁给了谁,他却只字不提。
秦芳萍问过他可曾后悔,黄一山说,我已经负了一个女子,不能再辜负第二个。
5
秦芳萍把元祺送回了山寨,寨主问她可有起色,她笑着问他:“你明知我是黄一山的徒弟,为何还要我来治他?”
寨主闻言叹了口气:“都不过是往事罢了。”
秦芳萍在寨子里住下了,说是在古书上又看到了一个法子,可以给元祺试试,于是每天都给元祺灌汤药。
“芳萍,这几日我觉得好多了,你怎的不高兴?”元祺皱着眉又一次一饮而尽那苦得难以入口的汤药,疑惑道。
秦芳萍苍白着脸色微微一笑:“你以为熬药是件容易的事吗?”
元祺偏头瞧了瞧她,忽然就扯过了她的身子,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你定是累坏了,要好好歇一歇。”
秦芳萍愣了愣,却是由着他去了。
那晚,秦芳萍在元祺的怀里睡得很熟,直到醒来时,才发现已经日上三竿,而元祺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也睡得香甜。
秦芳萍没有叫醒他,上山给他采了些果子,放在了山寨的门口,便离开了。
临走前,她和寨主告了别。
“元祺身上有剧毒,这你该是知道的,和毒娘子所中之毒一样,想来你一开始找上我就是为了这毒。如今我已治好了他,是时候该离开了。别让元祺来寻我,我已不愿再见他。”
黄一山和萧行雨的故事还有一些是只有秦芳萍知道的,因为她是黄一山的药人。
那天萧行雨虽然治好了宫女,却是因为嫉恨也下了毒的,所以宫女才会早早离世。而黄一山在山寨的那几天,察觉到宫女身上的新毒之后,也趁人不备,在给元祺的药汤里也下了毒。
萧行雨在给元祺喂药的时候,因为元祺喊着烫嘴,也喝了一些。
黄一山没想过萧行雨会依旧放不下,而萧行雨也没想过黄一山会这么狠。意识到自己和元祺中毒的时候,她已经快不行了。为了缓解元祺的病情,她不断在自己身上试药,才勉强维持着元祺的性命。几年之后,萧行雨离世,寨主担忧元祺的病情,终于还是绑来了秦芳萍。
秦芳萍是黄一山养的药人,连秦琛都不曾知晓。
秦芳萍什么医术都不会,黄一山也不会在意,黄一山只要将她养的百毒不侵,便是成功了。
只可惜,黄一山研究成功时,宫女却没等到那时候。
秦芳萍用自己的血做药引,救了元祺,也算是对得起元祺的那句“芳萍不会骗我的”。
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她不想元祺为她伤心,早早下了山,找到了软烟阁,她听说过这里,专收留可怜的姑娘。
6
我知道秦芳萍来这里只是为了躲元祺,我初次听这故事时,还以为他生的像女人一般柔美。
却不想是个如此俊秀的少年。
元祺能找到这里,还是因为我这说书的嘴没个把门的,说的畅快时,就忘了芳萍临终前嘱咐我的话。
芳萍早在几个月前就离世了,临死前桌子上摆了一盘水灵灵的桃儿,都是元祺送来的,但是芳萍从不愿见元祺,只是看着桃子出神。
元祺以为芳萍还一直在软烟阁内,隔几日便来送果子,也不知这时节他是打哪儿寻来的。
我日日吃着新鲜的野果,说着违心的话,骗他芳萍不得空,良心也日渐疼痛。
“你这么骗他,等他知道了,该如何?”陈锦来不知何时跑到我的阁中,挑眉看我。
他总是不请自来,我也懒得计较。“他是不会知道的。”
还有一个人也来找过芳萍,不过也就来了一两次,我看他时时背着个药箱,应该是芳萍一提起就有笑意的师兄,也算是有些宠她的。他不像元祺那么好骗,他来了两次便知道芳萍已经不在这里。至于他后来有没有找芳萍我是不知道的,但是江湖上已经没了神医秦芳萍了,也没出现神医秦琛的话本子。
我想着,芳萍的故事,大抵只有元祺还在继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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