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笑人手指曲

作者: 雁韧 | 来源:发表于2018-01-29 03:08 被阅读87次
    (雁韧摄)莫笑人手指曲

    无论社会如何发展,人类如何进步,文化怎样的新潮,有些古老的哲理和先贤们总结出来的人生经验,人世间流传下来的种种谚语俗言,仍“煜煜照人,如烛如金”,历久犹新。

    纵观古今典籍,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杂家著作,或民间通俗唱本,民谚俗语,在浩如渊海,洋洋大观中,总可沙里淘金,筛选出“一句能令万古传”的佳句来,如《儒林外史》作者吴敬梓的楹联:

    “浮躁一分,到处便招尤悔;因循两字,从来误尽英雄。”

    若那脾气暴躁,浮而不实者,看过这样的一副楹联,能想一想,从中悟出些许做人的道理来,也不至于像《水浒传》中的粗鲁莽撞人物,那黑炭似的李逵,自己明明不谙水性,不会游泳,还要跳上船去,抢夺人家的鱼,被浪里白条张顺拉下江中,揪发揿头,饱喝了一顿脏水。

    我的岳母赖女士,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女人之一。少女时代,家贫,要带弟妹,牧牛割草,拾粪砍柴,烧火做饭,洗衣涤物,缝缝补补,绩麻织布,无条件上学多读几年书,可说她文化程度不高。

    “春兰秋菊不同时”,我岳母那一代人,自然没有现在青春靓丽的女子这么幸福。

    现代的女子,从小接受良好的幼儿园教育,从小学到大学,一路畅通,饱读诗书,分门别类,研究学问,到职场去打拼,领一份不菲的工薪,往名牌包里塞些钱,拿上手机,约好闺蜜或情侣,逛超市,喝咖啡,“葡萄美酒夜光杯”,天南海北地闲侃,开心地咭咭笑,美美地过着时而轻松,时而紧张劳累却快乐幸福的日子。

    我岳母虽然识字不多,可她挺有主见,为人处世自有她的原则。她不仅对我们充满爱心,日日为我们准备好热饭热菜热开水,还常常在阳台上徘徊,或在院子里那棵大榕树下,静静地伫立良久,被风吹乱一头白发,她也不掠一掠,眼巴巴地盼望着我们下班或孩子们放学归来。

    她常爱对我们说:“不到六十六,莫笑人手指曲。”以这样的俗语劝勉我们,千叮万嘱我们要平等待人,别学那些以大欺小,以强凌弱,以富傲贫,以势压人的屑小。她常常说,能帮人处且帮人。人生在世,不但要自助,还要助人。谁都不是万事通,谁不有时候要人帮帮呢?

    我有时候工作不顺,心情不畅,回到家里,听她老是念叨那“不到六十六,莫笑人手指曲”的11字做人真经,心愈烦躁,难免嫌她唠嗦,一言不发,走进书房。

    她见我不吭声,以为有什么事,不仅不怪我,反而冲了茶,端进书房,放在书桌上,伸过她那满是青筋的手,象怜爱一个三岁的小孩,温温柔柔地抚摩一下我的前额,柔声细语问:阿韧,你哪里感到不舒服呀?

    她每每这样,我就很感动。那怕我是铁石心肠,脾气多臭,也会被这柔柔的母爱所感化。何况我还是个读书之人,明白事理,知道应该尊敬、孝顺老人,心肠也软,并非那种大逆不道之人。

    从总体上说,我们的相处是和睦、融合的。岳母与女婿一家在一起整整生活41年,时间就能证明这一份真爱。无论是从言语,还是行动上,她都视我这半子为儿,我尊其为母。

    我童年丧父,少年失母。兄妹五人,如雀子无巢,各觅栖枝。虽家族庞大,有叔公、叔叔、姑姑、叔婆、婶婶和兄长关爱,但人各一方,篝火再旺,也是胸前温暖背后寒,远水毕竟难救近火。

    何况,长辈们都各有家眷呢。在那个捞朝无夜,老鼠也无隔夜粮的艰难岁月,他们一个个虽身为教师或公职人员,但也是食不裹腹,衣难御寒,三月未闻膻腥味,也习以为常。他们都尽力帮我们兄妹,却也如坭菩萨过江,自顾不暇,有时对我们也爱莫能助。

    自此,我只能随着宗亲四处迁徒,成了名符其实的、孤零零的一名少年漂泊者,过了十余年无家可归的日子。那凄苦无依的生活境况,恰如古人一首《竹枝词》所言,并无两致:

    “想当初,绿鬓婆娑。自归郎手,青少黄多。历尽几多风波,受尽几多折磨。莫提起,提起珠泪洒江河!”

    聪明的读者:请你想象一下,撑船者手中紧握、不时挥舞的那根竹篙,你就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景!

    人生仿如自然,尤似那飘飘摇摇的风雨,时有变化。既然风雨有停歇的时候,孤孤单单,曲曲折折,坎坎坷坷的人生之路,难道就没个尽头?

    既然“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那么,我深信,家也会有的。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之后,懵懂的少年不再,我已经进入青年人的行列,而且身体、心智日渐成熟,所有的耕作技术业已学会,成了一个壮劳力,肩挑160余斤的番薯,迈开大步朝前走,脸不变色,粗气不喘,出勤与村里那些青壮劳力同等记工。只是有一次,队长派我肩扛满箩的稻种,踩着竹梯上天坪晒,力弱难支,扭伤了腰,落下了这很多老知青都有的“知青病根”,腰至今常痛。

    世途中的狂风骤雨,折磨我那么多年,似乎也天可怜见,不忍心再折磨这善良文弱的一介书生了吧?又或许缘于山村寂寞孤单,同病相怜,和衷共济罢,当每个知青都分到一间石砖瓦屋时,我们什么都没有准备,也无钱准备,我与女知青阿娟结婚了。

    那时候因为年轻不懂礼事,又受生活环境所制约,连人生结婚这么大的事,也没敢告诉家中长辈和疼我爱我的兄长。阿娟也没有告诉她娘家的亲人,就悄悄的同我结了婚。反正我们对谁都没说,只告诉我在当地的唯一亲人,也就是我先前写的那篇散文《堂兄》中的主角。

    知道我们要结婚,我那血性的堂兄,比我俩还开心。他笑咧咧的,并不言语,回他的房里窸窸窣窣好一会,然后去被他开垦的水塘中的菜园,割了很多菜,用单车载着离开了村子。

    下午,他回来的时候,送给我们一张大床草席,一顶大床蚊帐,一张大床毛巾被,一双枕套。我们知道,这已经花掉他半年的工分值和卖菜卖鸡的所有积储。当我们向他表示感谢时,他笑咧咧的,还是那句话:自家兄弟,无客气。一边说话,一边搬石砖当床脚,同我们将原来各自的单人床板拼在一起,就成了一张大床,也就是我和阿娟的婚床了。

    不仅如此,他还买了几斤糖果,按当地的风俗,先用两大两小4个瓷盘装好,小盘的置于我们房间内的书桌上,要放9天9夜,以示甜甜蜜蜜,长长久久,谁都不准动。9天后再由新娘分送村中的老人,获得老一辈人的祝福。

    大盘的则分别放在两张高脚凳上,置于房门内侧两旁。谁进新房都可取两粒,进去没有取的,出来就取两粒。约定俗成,谁也不会多取一粒。

    然后呢,堂兄将剩余的糖果,平均分作19份,用簸萁装好,挨家挨户送到家。这也是红土村的风俗习惯,谁家亲戚朋友提了好吃的东西来,无论多少,都是这样分享的。

    堂兄还买了一刀猪肉,两斤炸豆腐干,三斤0.26元一斤的糖波酒,摘了些自种的瓜菜,叫其他知青帮忙做好了饭菜,他自己则如家长一般,去将队长和村中老大学进伯请来,同我们6个知青吃了一餐饭,就当作我们的婚宴了。

    夜里人们来我们住房的隔壁队屋记工分,纷纷向我们道喜。堂兄为我们的事奔走操办了一天,太劳累,又高兴地和队长他们干了几杯酒,有点醉意,早早就回房睡了。其他三个知青呢,已经和村里的几个青年男女,跑到八里外的生产建设兵团去看知青宣传队演出,村里显得愈静。

    临睡之前,我们跑到屋后的谷场。月光如水,满天星斗。阿娟面向北方,哽咽着说:阿妈,我和阿韧结婚了!她的眼泪一滴滴往下落。

    我先向北沉默了一会,以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然后向四面八方挥了挥手,因为我的亲人我的朋友四面八方都有。以心灵感应通知他们,一个漂泊无依整整13年的游子,终于有了可归的家。

    我对阿娟说,你别难过了。有深厚的大地承载,有苍天开眼,满天星斗,有堂兄的悉心操办,知青们的证明,百余村民的见证,我们有了自己的家,你阿妈会理解的,相信她知道我们成了家,能互相照顾,必定欢喜。

    阿娟听我这么一说,忍不住笑了。

    事实上,阿娟的阿妈,也就是我前面写的赖女士,知道我们有了家,也确实欢喜。阿郎当半子,与女儿相依为命的她,一年后便到了我们下乡的红土村,为我们料理家务,照顾孩子,让我们安心出工。后来回了城,我们都有了工作,一切家务全靠她料理,孩子们都是她一个个带大的。

    我善良的岳母,和我们一起生活了41年,对我们疼爱有加,从来没有因家庭经济困难或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同我们发生任何口角。直到她93岁那年临终前一日,她还再三嘱咐阿娟和外孙女,一定要做好饭给我吃,别让我饿着。

    斯人已逝,而她那“不到六十六,莫笑人手指曲”的朴实言语,常常让我回味无穷。后来我认真仔细想了想她这句话,实际与先贤朱彝尊先生所写的楹联有异曲同工之妙。联云:

    “同是肚皮,饱者不知饥者苦;一般面目,得时休笑失时人。”

    是呀,世事如棋,人生浮沉,宛如桶中洗薯,浮沉难定。人哪,你官大也好,钱多也好,何必那么傲气呢?人世间,还有什么比平等待人,和睦相处,彼此融合更快乐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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