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田矮子

狗日的田矮子

田家丙今年刚满四十五岁，有车、有房，还有老婆、儿子。

儿子田志今年二十二岁，大专毕业，在一家软件开发公司上班，除了好吃点零食，有点懒，其他都还好。

有五套房子出租的田家丙最近苦恼极了，苦恼的不是房子涨价租金下跌，也不是苦恼儿子不在网上帮自己挂房屋出租启事。田家丙苦恼的是自己卖了大半辈子猪肉的摊摊终于关闭，一辈子只会卖猪肉的田家丙失业了。

一起卖猪肉的伙计都说田家丙：“田矮子，你这下光收租金就可以过日子了，天天坐茶馆转沙河晚上到八里桥下去跳广场舞，让你的生活充满油珠珠哈！”

田家丙只有一米五高，矮不说，还胖，几乎是个四方形，被人叫“田矮子”，也被人叫“田胖子”，田家丙都不气，也不急。原来还有人叫田家丙“田手指”，那时田家丙又气又急，但急过气过之后也不急不气了。田家丙扯起衣服下摆当手帕，把整张脸擦了又擦，边擦边说：“管球得你叫我啥子，只要不要叫我爹，都可以。”

这“田手指”还有一段故事。

田家丙是离成都不到一百公里的资阳人，兄弟姐妹多，自己在兄弟中排行最小。读书时的田家丙木讷内向，再加上个子一直不高，更加自卑，读到小学三年级就辍学回家。后来跟杀猪卖肉的大哥上成都来学杀猪卖肉，渐渐地把学到的几个字都还给老师了，就是自己的名字，也只认得到，但写不来了。

狗日的田矮子

杀猪卖肉当然少不了肉吃，田家丙的身体逐渐横着长，身高只有一米五高，腰围就有三尺二长。但看似笨拙的身形，一点也不妨碍身手的敏捷。田家丙对猪身体的了解远远超过对自己身体的了解，从一头活猪杀死到把猪骨头全部从猪肉里剔除出来，只一个小时足也。

其实这都不算本事，田家丙卖猪肉的本事才叫一绝。卖猪肉的都要用称，割一斤肉不是多就是少，虽然有多有少可以通过多给钱或者搭“带头”来解决，不能说这师傅的手艺不好。田家丙卖猪肉从来不用称，你说割一斤二两肉，一刀下去，不多不少，刚好一斤二两；你说买一斤猪排骨，他说猪排骨论根卖，你就说要几根。一根一斤三两，两根划下来，二斤三两，三根有可能三斤五两，只用手一拎，误差绝对在十克左右。你总不会为二钱重量去和人争长论短吧？

靠这手绝活，来买田家丙猪肉的老顾客都把田家丙叫“一刀切”，“一刀切”的钱包一天天迅速鼓胀起来。

狗日的田矮子

有钱了又有肉吃的田家丙很得意地就娶了媳妇翠花。翠花人虽然长得不是倾国倾城，但至少肤白貌美大长腿，而且还写得来字。田家丙以为这下可以夫唱妇随，他写不来字可以让媳妇代他写，哪知如意算盘打错，翠花写得来字认不得字。比如，你喊她写“田家丙”三个字，她偏偏写成“家田丙”，但这也比田家丙强。

田家丙的“田手指”就和这写字有关。

有钱了的田家丙娶了妻，可着劲折腾，一身肥膘还没掉半斤，老婆肚子就挺起来了。田家丙就想在成都买房。

凭田家丙的本事，一头猪杀死，只是猪血要溅些出去，还有砍猪脚猪背脊猪排骨时要留些骨头渣子，其余的卖得一干二净，几年下来，买一套房子易如反掌。

那时不限购不买社保也不摇号，只要有钱，想买哪买哪。

田家丙怕翠花动了胎气，早早地卖完猪肉，送翠花回出租屋呆着，自己骑着像发情的公牛一样嘶嚎的摩托车满城乱蹿。

很快，田家丙在温柔得像水一样的售楼小姐的循循善诱下，看中了火车站广场前的一套房。等售楼小姐填完了所有内容，让他过目签字时，田家丙一边从油腻腻的包里掏钱，一边对售楼小姐说：“念一遍。”

狗日的田矮子

城北素来不乏财大气粗的商贩，你明明看见他赤脚穿一双泡沫凉鞋，转身他就爬上一辆路虎越野；在街边蹲着吃素挂面的汉子，却是背后那排铺面的房东；还有手提一只黑色塑料口袋头戴烂草帽的人，你以为他是捡垃圾的流浪汉，他那口袋里装的是一捆又一捆的百元大钞。

售楼小姐逐字逐句清清楚楚念了一遍，田家丙问：“完了？”

“完了。”售楼小姐说，“也还没完，这里需要您签个字。”

“田家丙。田里种谷子的田，家里有人的家，甲乙丙丁的丙。”田家丙说，右手食拇指已经在同样油腻腻的衣服上揩了又揩。

“先生，签字是需要您自己写的。”售楼小姐递过笔来。

狗日的田矮子

“我写不起我的名字，你写，我按手指姆印。”田家丙有些脸红，但身边那堆红色的钞票更红得耀眼。

售楼小姐有些不信：“真的？”

“不是蒸的还要煮的？”田家丙用粗壮得像棒槌的手指去抓鸡窝一样的头发：“我写得来的字都交还给老师了。”

“但是，签字要负法律责任。”售楼小姐懂得比田家丙多。

田家丙有些恼：“啥子责任都没得我这根手指姆管钱，要不我再加一根手指姆？”说罢又在衣服上去擦右手中指姆。

售楼小姐和售楼部经理嘀咕一阵，叫过门口的保安，替田家丙写了“田家丙”三个字，田家丙在这三个字上按了六个手指姆印。

买了一套房，包里的钱还有不少，田家丙继续再买。

狗日的田矮子

签字的时候都如法炮制，“田家丙”三个字按六个手指姆印。

田家丙一口气买了五套房子，“田手指”也就出名了。

市场上卖肉的都讨厌田家丙，卖肉的哪个不缺斤少两不添肥减瘦？哪一个把一头猪杀死，不剩一根骨头几斤渣子肉？就狗日的田矮子，拿一把杀猪刀来装一口袋钱回，渣渣都不剩，买主还排队。

没有一个卖肉的同行喊他名字“田家丙”的，不是喊他“田矮子”，就是喊他“田胖子”。喊“田手指”的人因为刚开始喊时，翠花骂田家丙不动脑壳:“你个背时卖猪肉的，拽啥子拽？这些人是在整你的冤枉，人怕出名猪怕壮的道理你都不懂？一个字写不来，等下人家把你卖了，你还要按了手指姆印印才走！”这句话让田家丙又急又气，急的是自己婆娘都讨厌卖猪肉，气的是自己婆娘还咒自己要背时。再有人喊“田手指”，田家丙就向人家竖中指。这下喊“田手指”的人少了，喊“田矮子”的人多了。

田矮子在市场上不待见的人多了，同行们就想方设法撵他走。

市场管理方在众商家的怂恿下，终于以“规范化管理市场”为借口，把田矮子的摊位给“规范”掉了。

田矮子失业了。

失业了的田矮子想再去别的市场找个摊位吧，但都没有市场敢收留他，即使他愿意给多出一倍的租金租最差的摊位。

哪个愿意把不烧称还不添肥减瘦的“一刀切”引进市场来？屠户们靠手中的刀挣钱，这把刀可以割猪肉，也可以为了钱去划人肉。市场是要创造经济效益的，又不靠“一刀切”卖艺赚钱。

有房租收但没有事情干的田矮子在家歇了几天，腰酸背痛腿抽筋，儿子上班翠花打牌，自己在家里困着心里像猫抓。

想想自己有车，可以去跑滴滴。但刚开了两天就被投诉了五次，次次都说“开车的师傅可能三年没洗澡，一身的油腥味猪臊味屎尿味烂大肠味……”

回家用香皂肥皂洗衣粉洗衣液洗了十遍，老婆翠花说:“皮都洗脱了，一股洗衣粉味。”

儿子田志说:“你个杀猪的，再洗都有一股猪血味。”说完嚼着外国进口的零食，扔下目瞪口呆的田家丙，像一尊雕塑立在屋中央。

田家丙望着放在屋角的杀猪刀，心里愤愤地想:“老子未必然还要用这把杀猪刀去租个摊子来杀鸡鸭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