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12
潘金龙越听越糊涂,越来越没精打采了,他早已停止了笔记。他站起来朝讲台右侧的边门走去,我以为他上厕所去了。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他才回来,他兴冲冲地告诉我,刚才他是去打电话的,他在电话里与朋友约好,晚上去搓麻将。“麻将真好玩呀,好几天没玩,隐又上来了!”他不无遗憾地说:“我搓麻将已有好几年了,那时我借到派出所,三天两头同他们玩。”我们时而听老师讲几句,沉默了一会儿或者交换几句琐碎的闲话,上午的课终于结束了。
走出温暖的会议厅,暗沉沉的天空中西北风没头没脑地迎面扑来,潘金龙打了个寒噤,急忙把脖颈埋进衣领里,两手深深地插在皮夹克的口袋了里。牙缝里透出发抖的声音:“哎哟,冷死啰,妈的鬼天气!”我们一起迎着凛冽的寒风朝食堂走去。会务组在食堂包了十二个圆桌,我们挑了沿窗的角落里一张空桌子坐下来。谁知有一块玻璃已打碎,冷风直往窟窿里灌。“哎呀,冷死了,这鬼地方连凳子都冰凉的!”他又搓手又跺脚,显出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下午又是更长更枯燥的讲课。
我们培训班的学员每人交了四十元培训费(当然是单位报销的),两顿午饭都在招待所吃,头天晚上还有一次宴会。会餐时我俩还是坐在老地方,只是同桌的人都换了新的。一桌共有八人,其中三位是女青年。潘金龙凑到我耳旁,轻轻地说:“我们这桌女人多,不划算的。告诉你,凡是吃酒水,女人都比男人吃得厉害。”
潘金龙显得很活跃,首先开口招呼大家:“大家吃啊,怎么都不动?这可没啥客气的。人家当官的都在吃,都在拿,嘴里照样喊着“廉政”,我们小百姓吃点又有啥?来来,你们都别客气,一定要把这些都吃光,一点不要浪费掉,这才叫廉政。”大家都被逗笑了,陌生拘谨的气氛一扫而光。
潘金龙皱起眉心,用筷子指点着桌上的冷盘;“商检局真他妈的笨呀,他不会多收点费,收它个一百元,把菜搞得好些,我们回去也照样报销。唉,真没魄力。我看呀,主要是他们的局长科长都是女人,胆子太小。”紧接着,他带着抱歉似的微笑对坐在对面的几位女士声明:“当然啰,我不是指你们呀,你们可别多心哪?”这又引起了三位女士的笑声:“当然不会的,当然不会。”她们咯咯地笑着回答。
晚餐开始前我碰见了金康,我拉着他,请他和我们同桌,他欣然同意。我自己坐在他和潘金龙的中间。他和潘金龙相互通报单位和姓名后,就马上做起生意的事情来。他问潘金龙:他们的公司纱的价格情况,有没有最优惠的“厂长价”,能否给他弄一批货,因为上海有个厂长曾拜托过他。
他那尖尖的白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眼珠一刻不停地转动着,“你的电话是231305,好,我记住了,以后随时找你联系。上海那位厂长说过,只要能搞到纱,你个人有什么要求只管说,我都能满足你。”坐在潘金龙左边的一男一女是医药公司的,女的有二十三四岁,操一口纯正的普通话,看得出她很机灵、又善交际,潘金龙首先和她搭讪起来。她笑着拿出几张自己的名片,用双手端着,样子很恭敬地伸手送到我们每人面前。她叫王惠芸,是安徽人,在上海海运学院英语专业毕业后分配到这里的,在中外合资的公司搞出口工作。在她自我介绍之前,她先向我们介绍了与他同来的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他是我们物资部的经理。”
那个衣着整齐的经理穿了件咖啡色的皮夹克,笔挺的条纹衬衣领子,胸前戴着一条绛红色的领带。他的头发吹得服服帖帖的,头顶上的左侧有一条发缝,将乌黑的头发一分为二,他的长方形的脸上裹着一层灰黄色的皮肤。他朝我们点点头算是招呼,又寒暄几句后就沉默了。他似乎心不在焉,无意与我们交谈。他的那双眼睛总是望着几个主持会议的商检局官员。
潘金龙和金康问了几句关于那个经理的情况,王惠芸告诉我们:他是上海复旦大学外语系毕业的,他的夫人在某进出口公司当经理,目前在外经委常驻香港的机构里工作。王惠芸吃了几口菜以后,端了一杯啤酒,跑到前面几张桌子上,向检务官余敬酒。那姓余的已被别人敬过几杯,本来没有血色的脸上已涨得通红,眼镜后那双原本冷冰冰的眼睛,此刻已冒出来兴奋的酒意。他用双手挡住王小姐的酒杯,死活不肯喝。可是王小姐执意要敬他,还是磨磨蹭蹭地不肯罢休。
潘金龙还在不断地制造笑话,逗得另外两个女士直笑。金康则打听问讯有关生意的信息,俨然像个大商人。坐在对面靠窗的两位二十三四岁的小姐都是从郊区来的,她们刚才也递给我们名片了。其中一个穿白色滑雪衫的、有着红红圆脸的姑娘名叫王建诊,是郊区一家电器有限公司总经理的文书。另一个和她同来的穿天蓝色羽绒服的,有着鹅蛋脸、单眼皮的名叫吴山英,她是厂里的检验员。坐在她旁边的一个瘦削的男青年也向我们作了自我介绍:他是常熟一家中英合资企业的,刚从南工毕业不久。他那张小小的方脸上戴着一副变色镜,样子很腼腆、拘谨。
大家边吃边谈,很是热闹。潘金龙不时转动着能活动的圆台面,用筷子指点着盘子里的菜,叫两个青年姑娘别客气,务必要贯彻中央的廉政精神。千万别白白浪费了美酒佳肴。他还不住地叹气,抱怨商检局的主办人员没魄力,为啥不多收点培训费,真是太窝囊了,没见过大市面。他的俏皮话不断博得两个女孩子开心的笑声,大家变得随和起来。
那位物资部经理始终心不在焉地望着别的桌子,没有参加我们的交谈。他一定很遗憾坐错了地方,没有机会和达官贵人共进美餐。餐厅里早已沸腾起糟杂的敬酒声和零乱的笑语声。那边的桌子上女局长和女科长正各自端了一杯酒,挨着桌子为大家敬酒。
当她们来到我们桌上,为我们干杯时,潘金龙又大着嗓门与她们逗闹:“嗨,局长,我可有个意见,我说你们应当多收些培训费,每人一百元可不算多,而你们只收四十元,这样让我们多难为情呀!希望你们今后多办几次这样的培训班,多收些钱,我们回厂照样能报销的。”大家都望着他直笑,他向前伛过身子,伸出酒杯:“来干杯吧,为局长的健康,为我们今后工作上的协作而干杯!”大家笑得更厉害了,连女局长和女科长都笑得说不出话来了。
两个主持人走了以后,那位物资部经理端着酒杯,悄悄地离开了我们,跑到别的桌上去敬姓余的检务官了。姓余的青年有三十出头,是科里的“实权派”,企业办证都要通过他,因此人们特别想巴结他。他是国际关系学院外语系毕业的,虽然年轻,资格却很老。他的脸上平时很少笑容。人家去他那儿办事,总扔给他香烟。因此他的办公桌上经常放满了零乱的香烟。他办事说一不二,没啥商量的余地。他那绷紧的脸上常露出一种权威的傲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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