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文四种认知领域之认识你自己

自我意识与注意力密切相关,或者说与引导注意力的能力密切相关。我(E.F.舒马赫)的注意力在绝大多数时间里受制于外部力量,而这些外部力量或许并不为我所左右。比如声音,颜色等等。另外注意力也受制于我的内在力量,比如期待,恐惧,担忧,兴趣等等。当注意力十分投入时,我的活动就像一台机器一般——似乎并不是我在做事,但就那么发生了。
但这种可能性是始终存在的,我有可能将事情攥在手心里,在很大程度上自作主张地引导我的注意力,按照自己的选择去做事。做一些并没有吸引我的注意力但我想去做的事。有意地引导注意力,与注意力被动地被外物俘获,其间的区别正如有目的地做事与让事情自行发展一样,或者说正如“生活”与“被动生活”之间的区别一样。没有什么课题比这更有趣;没有什么课题在所有的传统教育中占据着更核心的位置;没有什么课题在当今世界的思想中遭到了更多的忽略,误解和歪曲。
欧内斯特·伍德在他论述瑜伽的书中,谈到了他称之为冥想的一种状态——他说:
不错,我们常常会失去自我,我们探头窥见某人的办公室,然后垫着脚离开,跟同事小声说:“他陷入了沉思。”我认识一个人,他常常授课,他所讲授的课题需要全神贯注的思考。他告诉我,他掌握了在授课时将自我从思绪中完全排除的本领,那就是彻底地忘我。他在精神上审视着自己讲述的课题,仿佛在寻着一张地图前进,他的思绪走到哪儿,嘴里的话就跟着说到那儿。他告诉我在授课期间他会有那么一两次意识到自身的状态,当他最终坐下来的时候,他会惊讶地发现,竟是自己讲了这么一堂课,并且他什么都记得。
这是一段精彩的描述,描述了一个像是编排好程序机器般的人执行了之前设计好的程序。他本人编排程序的人,反而派不上什么用场了。同时在精神上他可以不再发挥作用。如果这部机器所执行的程序编排出色,那他就会进行一次精彩的授课,如果程序编排欠佳,那么授课效果也会欠佳。
我们熟悉执行程序的可能性,比如一边开车一边进行一场有趣的对话。我们也许开车开得很专心,很谨慎,同时又把真正的注意力放在谈话上。这两者看似矛盾,我们是否同样熟练地掌握了引导注意力的本领,可以随心所欲地引导我们的注意力,不受制于吸引力的大小,并且能够按照我们的心意,让注意力尽可能地停留在那儿?
这个问题的真实答案是:我们不能。
拥有完全自主和自我意识的时刻十分罕见。我们在多数时间里都生活在某种被动境地;总会被这样或那样的东西吸引,在被动境地随波逐流,执行那些已经存入我们机器内部的程序,至于是谁在何时如何存入的,我们不得而知。
因此在我(E.F.舒马赫)称作第一种领域中的第一项研究课题,就是注意力。然后紧接着要研究的是我们的机械性。在这项研究中,就我所知最有帮助的要数P.D. 乌斯宾斯基的《人可能进化的心理学》一书。
乌斯宾斯基的这一看法不能验证:我们在任何时候都会发现己处于以下三种不同的状态或部分自我之一——机械的,情感的,理智的。这些不同部分的主要评判标准就是我们的注意力水平。
当没有施加注意力或者心不在焉时,我们是处于机械的部分;当注意力被观察对象或思考对象所吸引并停留在那时,我们是处于情感的部分;当注意力被我们的意志所掌控,施加于对象之上时,我们是处于理智的部分。
为了意识到我们的注意力正在何处,它正在做些什么?我们需要清醒。要进入清醒这个词字面意思的状态。当我们像一台编好程序的计算机或别的什么机器,机械地做事,思考或感受时,我们显然并未做到那种意义上的清醒,我们所做,所想,所感受的事物并非有意选择的。事后我们也许会说,“我并不是有意要那么做的”或者“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我们可以打算,同意,甚至郑重承诺要做各种各样的事,但如果我们随时都容易陷入“并不是有意要做”的活动,或者被不知怎么的控制了我们的什么东西所驱策,那我们的意图还有什么价值呢?当我们没有保持注意力的清醒时,显然没有自我意识。因此这时我们算不上是完完整整的人,我们很可能会像动物那样无助地按照不受控制的内驱力或外在冲动来行事。
要在这些至关重要的问题上得到指点,人类无需等到现代心理学出现。如前所述,传统智慧包括各种重要的宗教,总是将自己描述成道路,并且把某种觉醒作为追求目标。佛教一直被称作觉悟的教理。《新约》通篇都告诫人要保持清醒,不要陷入沉睡。
在《神曲》的开篇,但丁发现自己置身于黑暗的森林,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我当时是那样睡眼朦胧,竟然抛弃正路,不知何去何从。”人的敌人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睡眠,而是注意力的漂游,游荡和一成不变的活动。这种活动把人变得无力,悲惨。比完整的人逊色,没有了自我意识,就没有了意识到自身的意识。人只能幻想自己还控制着自己,幻想自己有自由意志,能够贯彻自己的意图。事实上,正如乌斯宾斯基所说的,他并没有形成意志的自由和按照意志形式的自由,比一台机器强不了多少。只有在难得的,拥有自我意识的时刻,他才有这样的自由。所以他最重要的任务是想方设法让自我意识变得连续、可控。
不同的宗教为此发展出了不同的思想道路。佛教冥想的核心是“四念处”或“觉”。当代高僧向智长老在他的书里,用下面的话来介绍这个题目:
本书的写作基于对此的深切确信:正如佛祖在其四念处的训斥中所教导的,正觉的系统培养,仍然是最简单直接,最彻底有效的心灵训练方法,可以让心灵胜任日常的任务。也能让心灵解决问题,实现其最高目标——让心从贪欲、纵横、妄想中坚定不移地解脱出来。
这一古老的正觉之道,在今天就像在2500年前一样有用。在西方和东方同样适用,在混乱的生活中与在亲近的禅房中同样适用。
正觉的发展其要旨在于注意力强度和质的增加,注意力的质的本质在于注意力的裸露。
裸露的注意力是在连续的洞察时刻,对发生在我们身上和我们心里的事情的清晰而专注的认识。之所以称之为“裸露”,是因为它只专注于观察所得的、赤裸裸的事实……注意力或觉只是原原本本地记录观察到的事实,而没有用行为、言语或与其自我有关的精神投入、评价或思考,与之进行互动。如果在这段或长或短的时间里,由于裸露的注意力的运作,使人的头脑出现了此类看法,那么这些看法本身也会变成裸露的注意力的注意对象。它们既不会遭到否定,也不会被积极追求,在注意力给它们打上简短的精神标记之后,它们会从脑海中被排除出去……
上述几个例子或许已经足以说明这种方法的本质了:要实现裸露的注意力,就得制止,或者在无法制止的情况下冷静地留意所有内心的杂念。裸露的注意力凌驾于思考,分析,争辩和形成看法之上。这些活动是必不可少的,但都是辅助性的。它们对人通过裸露的注意力获得的洞见进行分类,联系和表达。“通过采用让注意力裸露的方法”向智长老说,人的头脑回到了事物的萌芽状态……观察回到了洞察的初始阶段,此时心灵处于纯粹的接收状态,注意力仅仅局限于对客体的,赤裸裸的注意。
用佛祖的话来说,就是:在所见当中唯有所见,在所听当中唯有所听,在所感之中唯有所感,在所思当中唯有所思。
总之,佛祖的觉悟之道为的是确保在人的理性开始运作之前获取的是真正的不含杂质的素材。容易让素材掺入杂志的是什么呢?显然是人的自我对利益欲望的迷恋,或者用佛教的话来说,就是人的贪欲,憎恨和妄想。
宗教就是让人与真实重新联系到一起,不论这份真实被称作上帝,真理,安拉还是涅槃。虽然基督教教义里的方法被赋予了一套截然不同的语汇,但它们都殊途同归。只要渺小自负的我挡在路上,就什么目标也别想实现。
实际上,渺小、自负且十分不协调的“我”可能会有许多,想要摆脱“我”,人必须专注于“上帝”。用“赤裸的专注”,正如一部著名的英文经典作品《不知所云》所说的那样:“对上帝自身的赤裸专注就足矣。”敌人是念头的干预。
如果有任何念头冒出来,挡在你与黑暗之间,问你:你要寻找什么?你想要什么?你要这样回答——“我想要的是上帝;我渴望他,我寻求他,没有别的,只有他。”它(思绪)很可能会让你想起它的很多可爱和美妙的好处,它会越说越多,你的思绪也会越飘越远,萦回在往事之中。还没等你反应过来,你就被难以置信地瓦解了。为什么呢?就因为你随便同意听取那个念头,做出了回应,接受了它,由得它去。
念头的好坏不是问题。真实,真理,上帝,涅槃是不会被思绪找到的。因为思绪属于意识确立的存在层次,而不是自我意识确立的更高层次。在后一层次,思绪有其合理的地位,不过是从属地位。思绪不可能导向“觉醒”。因为关键就是要从思考中觉醒过来,进入“寻求”之中。思绪可以提出诸多问题, 它们或许都很有趣,但它们的答案并未让我们醒觉。在佛教里,它们被称作“妄念”。
这被称作是见解的盲道,见解的峡谷,见解的荆棘,见解的灌丛,见解之网……众位弟子,见解犹如疾病,见解犹如肿瘤,见解犹如疮口……众位弟子,战胜所有见解,才能成为得道的圣者。
什么是瑜伽?根据最伟大的瑜伽导师帕坦加利(公元前300年)讲:“ 瑜伽是对头脑当中的想法的控制。”我们的处境不光是我们所遇到的种种生活现实,(甚至在更大的程度上)也是我们头脑之中的想法。如果不先控制一个人头脑中的想法,是不可能控制环境的。各种宗教最重要也最普遍的教诲(用佛教用语来说的话),就是内观——清晰的视觉,只有那些成功地将思维能力放到应有位置上的人才能做到。这样一来,思维能力才能听话地保持沉默,只在接到特定的明确任务时才会开始运作。
因此,你那总是十分活跃的想象力,其运作必须时常抑制。你若不抑制它,它就会抑制你。——《不知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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