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凉张爱玲

在家里拾到一本纸张已经泛黄的《张爱玲作品集》，随手拿起来读。对我来说，前面张爱她弟弟写的序言更有趣，他提到了《金锁记》和《花凋》两篇故事，前者写的是李鸿章后代，后者的原型是舅舅一家，所以我便先挑了这两篇来读。

金锁记

《金锁记》里的大主角叫曹七巧，原本是麻油店家的女儿，泼辣风情，还没嫁的时候多少只下层社会的眼睛对她虎视眈眈。可她还是风风光光地嫁入了大户人家姜公馆，成为二少爷的正房。本只做姨奶奶的，只因这二少爷天生得了骨痨，姜家老太太也不打算给他另娶了，索性给她扶正，好让她死心塌地。曹七巧出身不如人，心里自卑，嘴上却不肯饶人。当着她丈夫的面也要跟哥哥嫂子抱怨：“他要有点人气，倒又好了”“就这一件还不够受了，还禁得起添什么？这儿一家都忌讳痨病这两个字，其实还不就是骨痨”。当她说她的丈夫“坐起来，脊梁骨直溜下去”的时候，我是挺同情她的。但她这张嘴啊，终于还是害人害己。

十年后老太太和丈夫去世，曹七巧分得一份财产，这是她和儿女一辈子的生活来源，所以她处处提防，防着花花公子三少爷姜季泽，也防着儿女。早早守了寡，渴望被人疼爱，为守护家产牺牲自己的欲望，也因此看不得别人好，无形中逼死了两个儿媳妇，紧紧圈住儿子引诱他吸大烟，又亲自毁掉女儿的爱情。

她对别人刻薄也就算了，对女儿说得那些刺耳的话真叫我接受不了。长安和童世舫订婚后，常常不自觉微笑，七巧就说：“这些年多多怠慢了姑娘，不怪姑娘难得开个笑脸...再快活些，可也别这么摆在脸上呀，叫人寒心”。三婶上门说起童世舫，七巧又说：“死不要脸的丫头，竖着耳朵听呢，这话是你听得的么，我们做姑娘的时候，一提到婆家，来不跌的躲开了...姑娘急着要嫁，叫我也没法子。腥的臭的往家里拉...多半是生米煮成熟饭”。长安本来就是被自己的亲娘耽误变成剩女，这会儿有人肯娶她，七巧竟说：“你家里供养了你这些年，哪一处对你不住了，你 一刻也坐不住...当初多少好的都不要，这会子去嫁个人家捡剩的岂不是自己打嘴？”反正一开口就是难听话，最后还把长安抽大烟的事给童世舫说了，这时候长安已经戒掉了的。自己得不到幸福，连儿女都不许得到，最后三个人都就这么抱团抽大烟吃家产。

花凋

这本小说集里我最喜欢的是《花凋》，虽然也是一个悲剧，但字里行间总算有点家人的温情。我不喜欢《沉香屑：第一炉香》里面那种论调，在那个年代里，仿佛只有纸醉金迷和下层社会两个分界。女人读书社交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了被合适的男人相中，嫁人成为太太是她们的唯一目标。《红玫瑰与白玫瑰》也是一样，在张爱玲的笔下，很难看到一个正常的和谐的家庭或婚姻，读起来情绪很容易随着沉下去，沉下去。

《花凋》里其实也有说：“女儿的大学文凭原是最狂妄的奢侈品”。似乎没有一个男人不会重男轻女。但这一篇总算有丝丝在我看来正常一点的情感。张爱玲弟弟说，《花凋》的女主角川嫦是他们的表姐，也是唯一一个跟张爱玲比较能聊到一起的亲人，这篇小说写在川嫦死后的第二年。

川嫦在家是老四，前面有三个姐姐，下边还有弟弟，于是从小就不大受到重视。姐姐们都会把旧衣服扔给她，还哄她说妹妹穿这些过时的衣服最漂亮。等到几个姐姐嫁了，川嫦才变得好看起来。大姐给她介绍了一个留洋回来的医生，叫章云藩。两人已经许下情意准备结婚，偏偏这时候川嫦得了肺痨，郑医生也算有情有义总上门来免费给她治病，还劝她放宽心，“我总是等你的”。两年后，大概已经绝望了，便和一个护士叫余美增好上了。川嫦心痛，但也是理解的，只是想看看心里爱的那个男人会被什么样的女人接了去。我对余美增完全没有好感，除了她在川嫦面前总一副看不上章云藩的样子，还对川嫦话里有话。

她看了一张川嫦前年拍的 一张照片，注意到哪上面没有英文字凸印，一定不是在有名的照相馆里拍的，就说：“小照相馆拍照，一来就把人照得像个囚犯，就是这点不好。可是郑小姐，你真上照”。意思是说照片虽难看，比本人还胜三分。我嘴拙，真是很佩服这种人，敢说会说，却非常讨厌她的人品。

后来郑家不舍得在川嫦身上花钱了，川嫦想到了自杀，这一段的描写很让人心疼。“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走在路上，到处都有人用骇异的眼光望着她，仿佛她是个怪物。人们向来对他人的悲哀不缺乏同情，即便是在现在的社会里也是这样，看电视上哪一个人生了怪病我们会捐款，看书里的一个情节我们会落泪，但同情都是戏剧化的，真要是与自己擦肩而过，说不定我们也是会惊讶侧目。

自杀不成，川嫦又回床上躺着。郑夫人给她买了一双皮鞋，她说“这种皮看上去倒很牢，总可以穿两三年”。她死在三星期后。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看着仓促，却是有一股不明分说的力量。我还是喜欢这种离生活比较近的东西。

张爱玲

在张爱玲笔下的细节，她都能述说得入木三分。而总体的氛围还是过于苍凉。在《造人》一篇里，她甚至接近于无情冷漠。她觉得小孩子是可爱又可笑的累赘。她说“自我牺牲的母爱是美德，可是这种美德是我们的兽祖先遗传下来的，我们的家畜也同样具有的”。一条鱼产下几百万鱼子，被其他的水族吞噬之下，侥幸存下的并不多。文明人是相当值钱的动物，喂养，教养，需要巨大的耗费。我们精力有限，凭什么要大量制造一批迟早要被淘汰的废物。她痛恨人们生了又生，起初我觉得过于冷漠。不过细想，她是不是想说，要生之前你得确保自己有能力给孩子一个好的成长环境，不然生下来又不管他算什么，如果这样理解，倒变成一种善意了。

《私语》一文里，她提到了她的家，那个从小就习惯了没有母亲的家，被抽大烟的父亲和后母打骂软禁，被下人看不起。母亲从法国回来之后，她逃到了母亲的家。她弟弟也逃了过来，母亲却说无法承担两个人的教养费，让他回去。张爱玲的倔强无疑是被那个家逼就而成的，而她的理性，我觉得受她母亲的影响更大。她和她母亲一样，缺了一点人情，心够狠，无论我如何地不能接受，她们那样却是活得更像自己。今天看到一句话：生命的根本动力是成为自己。张爱玲应该是做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