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李温改名李漼时,一个单名也叫温的人看着母亲与两位哥哥在隆起的坟头前哭泣,他心中明白,父亲已离他而去,想要大哭一场,却始终流不出泪来。
此人兄弟三人,老大朱昱,老二朱存,他排行第三姓朱名温。
自从先祖在德宗时定居于宋州砀山县午沟里后,已历经五代,其父朱诚仕途不顺,接连几次州县考试都未获得文解,一气之下,回到乡下教授五经为业!
朱温出生时,后屋山上突现红光霞火,朱诚认为此子天生异相,本已熄灭的仕宦之心,因朱温出生重被燃起。朱温从小就筋骨强劲,臂力惊人,刚出生时,就能攥紧父亲的手指,被父亲腾空拎将起来,在空中持续好久。此后学习爬行、走路、说话之时总是表现出比同龄孩子更加优秀的品质,这让朱诚夫妻极为高兴,认定此子会有大出息!
三岁时,朱诚开始教授他千字文,朱温心思敏捷,在五岁时就把千字文认识个七七八八,这让朱诚大感欣慰,认为孺子可教,谁知好景不长,朱诚心中的喜悦保持到朱温入学后就嘎然而止了。
进入学堂,朱诚教他写字,朱温看着父亲不断飞舞的手总能联想出好多情景来,无法做到集中精力认真写字,写出的字体歪歪扭扭如同画画一样,这让朱诚感到郁闷。
朱诚心疼纸墨,又不能中断儿子练习写字,只好上山找到一方墨石,背回家,磨制平整后,在石上划出格子让朱温用毛笔蘸着清水在上面练字。朱温天性不喜做枯燥乏味之事,毫不体谅父亲一片用心,依然故我,写出的字不是闯破天就是压塌地,字体歪歪扭扭大大咧咧,毫无章法可言!更有甚者,朱温拿着小石块在练字石上画画玩,这让朱诚大为恼火,经常拿出竹片教训他,朱温受罚后,变得更加不愿意去练字!
久而久之,朱诚只好把希望寄托在朱温背诵经文上,这可以让朱温只参加明经考,而不用参加太多需要书写文字的进士考,这是一条较易进入仕途的捷径。
谁知朱温比起写字来更加不愿意背书,经常投机取巧糊弄了事。朱诚忙碌一天,问他背完经书某一段了么?朱温总是回答:”背完了”。刚开始,朱诚很信任儿子,直到有一天心血来潮,当场检查他背书情况,就见朱温小脸煞白,吭吭哧哧背不下来。自此之后,朱诚开始对儿子不再信任。心中想道:“同是自己儿子,老大朱昱勤奋好学,虽然资质差点,但肯用功,从不弄虚作假。而老三朱温天资聪明,为何从小就如此惫懒呢?”
一次朱温在背诵文章时又想胡弄了事,被朱诚发现后,大动肝火,拖着他进入祠堂,让他跪在列祖列宗牌位前反省,看到儿子惊恐神态,朱诚心中一软,膝行到神位前小声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可能是触动了心中某种情愫,索性放声大哭起来,自责自己不能担负起光宗耀祖之责任,为幽燕先祖洗去污名,反而因为此子,令家族蒙羞!
朱温听后,心中犯疑,自己先祖难道是幽燕之人?祖宗到底犯了什么过错?让父亲如此自责?想到此,不觉噗呲一声,笑将出来,再想憋回去已然来不及。看到暴怒的父亲举手要打,朱温心中恐惧,吓得腾空跃起,撒腿向祠堂外飞奔而去,朱诚看着儿子远去的身影,呼天抢地恨恨不已!
从祠堂偷摸回家,朱温发现父亲意志消沉,他试图努力背书,让父亲高兴起来,但一接触经书,看着大段大段自己无法理解的词句,心中就犯难,困意就会涌上心头,呵欠连天就想困觉!
每到此时,二哥朱存就会趁父亲不在,带着他偷偷跑到林间玩耍。不是上树掏鸟,就是下水捕鱼,这种愉悦的玩耍成了朱温沉闷学习中唯一的乐趣。
当然这种逃避学习的行为是会付出代价的,回到家后不出意外,总能换来一顿责罚。朱温善于察言观色,适时表现出自己是被二哥引诱出去的,以博取父亲同情。老二朱存面对此事时的态度却截然相反,也许与性格有关,每次遇到这种事,朱存往往嘴硬不肯说出软话,梗着脖子硬扛!朱诚见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拿起竹片就朝他的身上狠揍一番,直到妻子前来劝解才算了事!
大哥朱昱年长他们几岁,性格与其父朱诚类同,喜欢勤学,踏实钻研,谨守礼法。当朱昱发现弟弟们顽皮打闹时会摆出长兄姿态来教训他们,有时也会在父亲面前揭发他们的劣行,气的朱诚不是严词训斥就是身体责罚,久而久之,二人逐渐疏远朱昱。朱昱也乐得清闲,安下心来苦读!
朱温虽然厌恶背书,却很喜欢听父亲讲解《左氏春秋》,他被书中纵横捭阖的人物与公国之间的频繁战争给吸引住了。总在空闲之时,拿出《左氏春秋》来看,有不懂的地方,就标记下来,待到父亲高兴时,当面求解!可能朱温身上流淌着武将血液,看书时总觉身临其境,热血沸腾,虽然年少,却早已心雄万夫,想要长大自立功名了!他把这种想法告诉父亲,换来的却是一顿严厉呵斥,朱诚告诫他说:”朱姓之人只操文业,不就武职,趁早死了这条心!“朱温听后,见父亲神色严厉不敢争辩,只在心中纳闷道:”为何一提到习武,父亲就会大发雷霆呢?“
终于等到父亲讲解《左氏春秋》,朱温三兄弟坐在凳子上听父亲讲解《郑伯克段于鄢》这一段,朱温被书中情节感染了,听得眉飞色舞,朱诚把儿子反应看在眼里,喜在心中,等到把其中体例与文义讲解完后,朱诚让三个儿子各自发表见解。
朱昱是长子,唯恐弟弟们抢了先,率先说道:“郑庄公雄才大略,遇事能忍而不冲动,平生做到了孝悌二字,以后称霸也就不足为奇了!”朱昱毕竟比弟弟们多念了几年书,接触到的书卷也多,朱诚让长子陪着其他两个儿子一起听《左氏春秋》,就是要让他启发弟弟们!
朱昱话音刚落,老二朱存开口道:“郑庄公为何会一直忍受弟弟的无礼要求?为何不直接杀了他免除后患?郑庄公就是个猪头,什么事都听老娘的,哪有半分主见?”父亲朱诚听后,上去就是一顿暴揍,朱存忍着痛,大声质问父亲:“我哪里说错了?为何动手打人?”朱昱赶紧说:“二弟,你少说几句,别惹父亲生气!”朱存看向大哥,想要辩解,父亲朱诚上前就是一脚,大声喝道:“滚!”朱存被一脚踹翻在地上,心中不服,朱温看此情景,忙走到他身边一把拉起他,劝说着向屋外走去。
怒气未消的朱诚,心中烦闷,见朱温折返回屋,厉声道:“你有何见解?”
朱温用稚嫩的声音说:“我不同意二哥的说法!”父亲朱诚听后,脸色稍有舒缓,就听朱温接着说:“我也不同意大哥的看法!”大哥朱昱听后不自觉的挪动了一下身体,看着父亲是否要出手揍他,见父亲没有要揍他的意思,心底稍微有些失望。
朱温道:“郑庄公从小得不到母亲疼爱,而弟弟却独获母爱,心中一定嫉妒,他没有表现出这种怨恨,说明此人心机很深!”说罢,瞟了大哥一眼,继续道:“郑庄公怕世人说他不孝不悌,就表面迎合母弟,纵容他们犯错,让母亲承担不慈,弟弟承担不悌,而他却把自己放到弱者地位,让世人同情,这种大义似奸的行为只能用虚伪二子来形容!”他停顿了一下,思考接下来如何措辞,朱诚察觉他又在神游,心中不耐,催促道:“勿要胡思乱想,接着说!”
朱温收敛心神,道:“我常去邻家看他们宰羊!”朱诚听到宰羊,就想发怒,这都扯哪去了?朱温看向父亲想要呵斥他,正色道:“先让我把话说完!“
见父亲一愣,继续道:”他家杀羊,先要拢住羊的四肢,之后拿出一把尖刀,朝它的脖子上一划!”说着,面向大哥用手指朝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吓得朱昱赶紧缩紧脖子,“羊没有痛苦,就一刀毙命了。有一天,他再次杀羊,手上的力道较平时稍轻并没有割破羊的咽喉就被邻家叫走了。羊在痛苦中不断哀嚎求生,等到他回来发现羊还没死,上前就补了一刀,我看到羊的眼睛里满含恐惧与怨望!“见父亲就要发作,忙转到正题,道:”郑庄公心怀怨恨,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把弟弟赶出国并囚禁了母亲!父亲,你不觉得这样很残忍么?为何不直接给弟弟一个痛快,非要让他心存幻想?换做是我,一开始就给他一个小的封地,明确告诉他不要抱有奢望,如若他不识天命非要妄为,我会毫不犹豫杀掉他,这比让他心中升起希望再杀掉他要仁义,我不怕落一个坏名声,有时谨守礼教,用仁义之刃杀人,才是最残忍的!”说罢,抬起突出的下巴看向父亲。
朱诚开始听时还有些不耐烦,听到最后,心中竟有些触动。儿子目睹杀羊全过程而没有产生畏惧,在羊发出哀嚎声后并没有想去救助,反而冷眼旁观,说明他的心有多么坚硬!如此小的年龄就有异乎常人的心地,实在不能小觑!
当然,他的见解虽有些剑走偏锋,细细品味倒也有几分见识!朱诚这才恍然明白,此子无心仁道,反而更热衷于霸道,难不成祖宗阴魂又回来了?他不敢多想,又不能不点拨儿子几句,让他不要背离名教,终身后悔,开解道:“庄公纵容兄弟,不违母命,是心存仁爱。如果他的弟弟共叔段也心存孝悌仁爱,还会被迫离国赴难么?如若其母武姜对两个儿子均心存仁爱,还会让长子心怀怨恨么?只能说武姜与共叔段舍去仁爱,以非礼之行做无道之事,才酿成了最终苦果,这能责怪庄公残忍么?郑庄公在国家处于变乱之际,以武力拯救黎民于水火,这难道不是仁爱么?仁者以天下为己任,代天行义谓之仁,仁者才会天下无敌,你明白么?”朱温感到父亲迂阔,明明可以痛快了事,偏偏要绕来绕去,最后还不是一样用武力解决?看到父亲盯着自己,连忙点头称是!
朱诚见儿子不以为意,明白多说无益,只好示意下课。朱温如同大赦一般,按捺着心中喜悦,矜持着向父亲行了鞠躬礼,缓步退出学堂,找二哥朱存去林间玩耍去了。
春去秋来,时间在平淡中度过,朱温个头如今已与二哥朱存一样高了。在父亲严厉教导下,朱温的字体已有改观,虽然尚不工整,但单个字体的架构也能显现出来!虽然依旧不喜背文,但在父亲耐心讲解下,通过理解,也能背出个大概。
倒是二哥朱存,依然我行我素,不喜读书!父亲朱诚见他不是读书的材料,早早打发他去干些并不劳累的农活。朱存听到以后不用读书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把满身的力气都用在上山砍材,下田锄地上!
家里多了个壮劳力,少了个书生,倒也各安其分,其乐无穷!朱温羡慕二哥不用读书,但看到二哥每天不是在砍材的路上就是在下地的农田间,心中就感到无聊,看到二哥自得其乐的样子,就在心中告诫自己一定不要把一生都荒废到田地里,自己长大后是要做出一翻惊天动地的事业来!父亲问他是多大的事业?他用春秋时列国纷争来表述,父亲听后,上去就是一顿竹片。
童年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朱诚因积年劳累,身体大不如前,才四十多岁,头发已然花白,背部有些佝偻,因腰部酸楚偶感风寒中风在家。朱诚病倒,五口之家的生计只能靠之前的积蓄与薄田度日。眼看请医吃药也不管用,朱诚心中绝望,对身体能够康复已不抱希望。心中想道:“不如趁自己神智清明时早早安排后事,还可为妻儿打算一番,不要让他们因自己离世而受苦!”
想定后,他让长子朱昱拿出纸笔给萧县表弟刘崇写一封家信,拜托他来照顾妻儿。朱诚母亲刘氏原本是萧县中户之家,嫁到朱家后,没少帮衬娘家,萧县刘家发迹与砀山朱家有一定关系。而朱家到了朱诚这一代因不事生产而家道中落,朱诚满心功名好面子,不愿别人小看自己,等到母亲去世后,就不常与刘家来往了。但今时不同往日,眼看妻儿日后无依无靠,只好放下颜面,请求刘家帮衬!
刘崇之母刘老夫人是朱诚舅母,与朱诚母亲在世时情同姐妹,现寡居在家主持大局。她为人心地和善,愿意帮衬亲族,见儿子刘崇拿着外甥朱诚写来的书信后,连忙派人雇车前去砀山把他们全家接到萧县来赡养!
朱诚没有等到刘家派人前来就一命呜呼了!临终时带着遗憾让儿子朱昱与朱温跪在面前,告诫他们好好习文,兀自叮嘱道:“先祖因反叛朝廷而被杀,希望你兄弟二人能洗去我朱家耻辱,担负起光耀门楣的重任!朱家历经四代辛苦从文,想要换取朝命而不可得!望你二人再接再厉,获取朝廷诰封,以告慰先祖在天之灵!“
朱温问道:“先祖为何反叛?是谁杀了他?”朱诚抚摸着儿子稚嫩面颊,想要告诉他,却一时语塞,不禁长叹一声,盍然长逝。
这一年,朱温八岁,传奇从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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