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李忱挣扎着身体,倚在御塌的扶手上,把当值的内侍省高品宦官吴居中叫到近前,说道:”传朕口谕,起驾思政殿!“李忱气息虽弱,但饱含威严,言毕,闭目养神不再开口。吴居中见皇帝没有其他吩咐,忙退出大殿,不迭声的吩咐女官伺候皇帝更衣,待一切安排停当后,叫来一名身材魁梧的小黄门,抱起皇帝李忱上了御辇,唱到:”起驾思政殿“。
负责抬辇的宫人们分立两侧,稳稳抬起御辇,他则跟在辇旁小心伺候。李忱睁开双眼,看着高耸的望仙台,眼中有些迷离却满含不舍,随着辇舆缓缓远去,望仙台遥不可见时,这才怅然闭上双眼。
从文思殿大门出来西行,经紫宸殿广场,过甬道进延英门,穿过延英殿,入宣化门,约莫一箭之地来到思政殿前。思政殿宫使早已安排宫人燃起沉香,点起巨蜡,打开窗棂,青砖地面一尘不染,小黄门用吴中所贡新茶加泉水炮制成茶汤,缓缓倒入李忱常用的鎏金银茶碗之中,大殿顿时变的鲜活起来。
落辇后,身材魁梧的小黄门抱起虚弱的皇帝,走入殿中,本想把他平放到御榻上,李忱手指御榻扶手说:”让朕靠着“,吴居中明白,皇帝有要事吩咐,忙命宫女拿来一个松软舒适的银丝绣花龙凤靠枕放到扶手上,随即招呼小黄门扶着皇帝倚在上面。
负责为皇帝按摩的宫女们正要前来伺候,见皇帝摆了摆手,悄声退出大殿。吴居中躬身前来,李忱吩咐道:”你派人去宣夔王前来”,说毕,闭目养神,道:“让王归长,马公儒和王居方也来“,吴居中答应一声,见皇帝不再吩咐,径直退出大殿前去安排人宣召。
李忱自从父亲宪宗皇帝驾崩后,就搬到了十六宅居住,从此与母亲分离,两地相居。他特别能理解母子间的舐犊之情,待得皇子们年长些,需要出宫居住时,李忱特意在大明宫西少阳院一侧修建了五王院供皇子们在此生活学习。闲暇时,这些皇子可以在宫内与母亲见面,以缓解母子间的相思之苦,李忱也能随时召见儿子们询问功课情况。
郓王李温曾住在五王宅中,一则因他今年已二十七岁,业已成年,二则见他在宫内与内宦四处串联,颇有夺嫡之心,李忱恐他在宫内兴风作浪,强求天命,故下令贬他出宫去十六宅居住!
此时夔王李滋正在五王宅院内阅读《贞观政要》,最近这段时日,给母亲吴昭仪请安时,能感受到母亲的焦虑之情,他从母亲口中已获知父亲背上生了疽疮,又感染风痹,想来时日无多。母亲叮嘱他要早作打算。
他心中乱极,不知应如何打算,找谁商量请教?每日里跟着师父埋首学业,反而静下心来,最后拿定主意,”与其勾连攀援外臣强求天命,不如恪守孝道,谨守臣子之礼,以应时变。“
皇帝曾暗示过他,希望他能继承皇位。他听后心驰神往,期待自己主政后能像父亲一样成为一代雄主。可一想到父亲被病痛折磨着,心中又如刀割般难受。面对眼前错综复杂的局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合格的继任者。
当父亲安排自己与兄弟们每日系统接受经学教育时,他不断告诫自己,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他总在学习结束后,向师傅们提出治国理政方面的问题。刚开始时师父还能解答,日子长了,就显得难以应对。经学师父针对这种情况,特意向皇帝说明了这个情况。
李忱听后,龙颜大悦,亲自安排谏议大夫郑漳、兵部郎中李邺为侍读,五日一谒乾符门为他单独讲授有关民生,刑法、财政,军队建制等方面的经世之学。父亲如此用心的培养他,使他心中感动,从此立志要成为一代明君。
正在他心驰神往之际,就听到门外通事舍人来报:”中使前来十分急切,殿下准备一下,前去接旨“。李滋听罢,心中一动:难道父皇?他不敢深想,忙站起身来,把书卷合起来放置在书案上,整了整衣冠,随着通事舍人走近前厅。
此时香案已然摆好,他面对宫使南向而立,口中三呼:”万岁“,叩下头去,耳中听到:”着夔王李滋即刻进宫觐见!“说罢,宫使忙搀起李滋,道声:”殿下,陛下正在思政殿等候,快随我去吧!“李滋听闻皇帝召唤,心中一沉,忙道:”中贵人先请!”宫使略微客气一番,快步走出少阳门,登上二人抬的肩舆,前行带路。
唐初宦官不得干政,品级最高四品,在皇宫禁苑只能垂手步行。到玄宗时,着朱、紫衣的高品宦官已有千余人,太祖、太宗定下规矩已名存实亡,随着品级升高,宦官的待遇也逐渐增高。到了德宗朝,北司崛起,高品宦官宫中乘坐肩舆就成了常态。
李滋出门,见一顶软舆已在门前等候,连忙蹬舆而上,缓缓跟在宫使之后,朝南行进,向着思政殿而来。
行不多时过甬道在宣化门前落舆,李滋足踩舆板下得地来,立在威猛的大石狮子旁等候,片刻间,殿内传来内谒传宣之声,李滋整理衣冠,趋步进门朝大殿而去。
只见思政殿瑶楹金栱,银槛玉砌,晶荧炫耀,熠熠生辉。殿内设有玳瑁帐,火齐床,在渤海供奉的玛瑙柜内贮有仙书道卷,柜上有一镂空忍冬花纹五足银熏炉,里面焚起龙涎香,香气袅袅沁人心脾。熏炉旁有一紫瓷盆,瓷盆内外通莹,其色纯紫,厚仅寸余,举之若鸿毛,由外看将过去,内有大颗丹药罗列整齐,以供奉皇帝服用。
李滋进入殿内,跪下叩头,朝拜请安,就听皇帝道声:“起来吧”!
李忱见儿子起身,不由得细细打量:只见他头戴乌纱,身着紫衣长袍,腰缠金丝玉带,系着紫金鱼袋以显身份,站起身来气宇轩昂生机勃勃,虽面色木讷,顾盼间却甚有神采,李忱心中不住赞叹:此子类我!
李忱看向吴居中,吴居中会意,躬身领着前来侍候的小黄门与宫女退出大殿。看着他们鱼次而出,李忱招手让儿子来到近前,叹息道:“滋儿,为父的身体十分不好,今日宣你前来是有大事嘱托!”
李滋慌忙跪下,眼含关切道:“父亲正值春秋鼎盛之时,只需善加调理,身体一定会康复如初!儿请父亲广征天下良医来京诊治,定会无碍的!”说毕看向父亲,只见父皇倚在御榻之上,面上现出许多黑斑显得极为衰老,三綹胡须如同干草一般失去光泽,之前丰硕的体格如今变得憔悴而消瘦。
此时已是渐寒天气,他还只穿着一件薄纱单衣,可能因身体燥热,显得脸颊有些暗红,仔细聆听,他的呼吸急促而短浅。李滋见父亲如此虚弱,心中不忍,大滴泪水夺眶而出,恐父亲见此伤感,忙垂下头来,不让他看到自己眼中的泪水。
李忱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有感动也有慨叹,略感神伤柔声道:“朕已下旨,令人去洛阳太仆卿裴诩家索取他家世代相传的疽疮药。听说有奇效,朕知道自己的身体,时日已然无多,朕宣你来是想趁着神清目明,妥善安排进封你为太子之事。”
李滋听后,心中慌乱,忙道:“父皇春秋鼎盛,威望著于天下,若因偶感小疾而萌生退让之心,儿臣着实不敢尊命!”说罢,叩头在地,不敢领命。
李忱见他如此,并不做作,心中甚感欣慰,道:“你先起来,听朕说”。可能因说话较急,不断咳嗽起来,李滋赶忙起身,想要轻拍父亲的后背,帮他调顺呼吸,可一想到父亲背部生有疽疮,竟不知如何措手,一时呆立当场。
李忱看向不知所措的儿子,待到平稳气息后,叹息一声,道:“朕身体一时还无大碍,朕想趁身体尚好时,把身后事交代清楚,这关系我朝将来,也关系到你的未来,你不要做小女子之状,认真听朕说。”
李滋顿感兹事体大,不敢再劝慰父皇,遂竖起耳朵静心倾听。
李忱道:“我朝至元和后,皇帝任命多出于北司之手,根由在于先皇们吸取太祖早立太子的教训,一方面会削弱皇权,一方面会使太子成为众皇子争相攻击的目标。故常在生前不急于立太子,这也是朕为何不早立你为太子的缘由!”
他见李滋想说甚么,忙虚按一下,制止道:“这样做虽巩固了皇权,但也留下了遗患,皇子登基前没有根基,极易使北司权宦们做出擅改遗册,不尊帝命的事情来。”
似乎想让儿子消化一下自己的言语,闭目凝思片刻后,才继续道:“当初武宗皇帝本想传位给自己的儿子,朕就是因为......,“他本来想说:“朕就是因为宦官们擅改遗册才当上的皇帝”,但这种话实在是不好说出口,委婉道:“这些事,你应该有所耳闻吧!”见儿子点点头,呼出一口浊气道:“《尚书·洪范》五福云:‘寿,富,康宁,攸好德,考终命’。朕年过五十,不算夭寿,富有四海,边域太平,国泰民安,百姓富足,前四福,朕享到了。唯独考终命,这关系朕一生的令名,也关系着大唐往后的国运,不得不慎啊!趁朕清醒之时,及早谋划,实施起来也会顺遂着,朝臣也不会感到突兀。”
此时殿门外传来吴居中的声音,道:“陛下,枢密使王归长、马公儒,宣徽南院使王居方已在殿外等候,是否宣他们进殿?”李忱看了一眼儿子,轻蹙眉头,包含威严道:“让他们先去西殿等候!”吴居中回应一声,悄然离开了。
李忱继续道:“朕百年之后,你要替朕尽孝,好生照顾祖母,朕这个娘亲,辛酸苦辣都尝遍了,朕本想躬身侍奉,让她安享晚年,谁曾想,朕辜负了她,让她老来丧子,朕不孝啊!”说毕,眼泪夺眶而出!
李滋见父皇如此难过,伏地泣道:”父皇快别如此说,你应在天命,身体一定会康复的。“
李忱想起轩辕集的断语,无奈的摇摇头,让儿子起身,拿过丝巾拭了一把眼泪,道:”你大哥的娘亲晁氏原本是朕的爱妾,朕爱屋及乌,对郓王打小喜爱有加。谁知晁氏被人利用,泄露了朕的机密,导致朕处境艰难,仅以身免。朕给过她机会,可她性子偏执,不思悔过,反而攀诬她人,致使朕忍无可忍,贬谪了她。她待在宫中不思悔改,心怀怨恨,导致芳华早逝,朕每次看到郓王总要想起她娘,恐他像其母一样,任性妄为。所以朕刻意冷落他,让他心怀忧虑,不敢希图大位。朕知道你心存仁爱,把国家交给你,朕放心!今日朕也想把郓王托付给你,希望你日后念及手足之情,给他一个善终。朕实不愿百年之后,看到子嗣相残,朕地下有知也难安稳,你能体谅朕心么?“
李滋郑重点了一下头,李忱展颜道:”你能谨守孝悌二字,朕心感安慰“。
见家事交代已毕,嘱托国事道:”自德宗朝起,历任皇帝都想收复河朔三镇彰显武功,但总是事与愿违,大唐基业都快被消耗尽了,三镇也没有收回。朕初登大宝,边塞告急,国内民心不稳,眼看就要离乱,朕定下大计,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藏富于民,这才稳定了民心。只要民心向唐,三镇也就成了芥蒂之癣,武人守镇只希图偏安一隅,难做长久打算。唐祚强盛,收复三镇只在旦夕。朕今日为你筹谋是要告诉你,欲图富强,首要稳住朝局,身边有了贤才,一统河山就有了指望。千万不要痴迷武力,它只会带来灾祸,厉兵秣马,那是舍大图小。国祚一旦衰弱,一夫昌乱万民影从,到时,就算想要有所作为也不可得,你能听得进去么?“
李滋答道:”能!“
李忱接着道:”国家体制首在选官,官员称职与否关乎国家政令施为,务必要慎重,无论藩镇节度还是州县令丞,都要认真对待亲力亲为,万不可心存懈怠,侥幸处置。偏远州县化外之民,州牧负有教化之责,应慎选贤能前去任职,此为第一要务,官员是否贤能,关系一方百姓的生计安危,务必亲自察验。合格者外放做官,不合者勒令回籍修省,符合任用标准后再出来做官,你一定要把分寸拿捏好!”
见儿子点头,眼中闪烁着幽幽寒光道:“至于北司......“话未说完,大殿已陷入一片静寂之中。
李忱默思良久,见殿内无有中人,压低声音道:”北司衙门权势极大,不易裁撤。朕曾经想过用提拔新人贬黜旧人之法削弱中人权势。随后发现,提拔的新人身居高位如同换了个人似的,与之前贬黜之人行状竟是一模一样。朕心中不解,私下询问宰辅重臣是否有更好的办法削弱北司权势?外臣官员懦弱,均言不及义,只在表面上做功夫。朕今日提及此事,是让你明白,压制北司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不要让他们长久掌权,培植自己的势力。一定要分化他们,让他们内部倾轧,相互提防。唯有如此,你才好有所平衡,他们才会听你的。你不要心存裁撤北司的念头,甘露之变犹在眼前,能不慎乎?”
拿起丝巾拭去额头上冒出的汗水,继续道:“至于南衙,权臣官宦也要制约,远的不说,安禄山,朱泚叛乱给了我唐室深刻教训,朝臣权势一旦坐大,就会想要取而代之,其祸犹甚。你要牢牢把控军政大权,不要轻授他人,否则祸及宗族,遗患无穷!北司这帮恶奴虽然可恨,但碍于奴仆身份尚不敢公开参与朝政,唯有依托皇家才能保住身家性命与终身富贵,故每次皇帝大行时,他们虽然不都是按照皇帝意图来拥立皇子,但每次都会在李氏皇族中挑选继任者,这从根本上保证了李唐江山的血脉相传,从而杜绝曹操,司马懿之流!“
李滋眼神一亮,点点头,李忱见他体悟到其中关节,展颜道:”你在选拔内监时一定要留心,须是远地孤寒之人,幼时入宫,不能有子嗣,三者缺一不可,随后你再徐徐察验他们的脾性,纯良之人慢慢获得升迁,宵小不忠之辈或打或杀,决不姑息,典罚要重,心肠要狠,明白吗?“
”儿臣明白“
李忱用舌头浸润了一下干燥的嘴唇,道:”高宗武氏当国,中宗韦氏弑君篡逆,玄宗因杨妃怠政,均由后宫宠妃而生祸乱。元和时,先帝不再进封皇后,遂成定例。为的就是规避皇后家族势大,危害我李唐家国!你继位后,要时刻防范后宫干政,发现苗头,须从严整治,杜绝后宫干政,你听说过之前鸩杀越姬之事么?”
见儿子眼神流转,知他已然知晓,道:“非朕不爱绝色美人,实因此女干政所致,不杀之无以令后宫嫔妃心存畏惧。如若她们一味都学越姬,在朕枕边吹风干预朝政,那么,杨国忠擅权乱政陷国家于危难就会重演,生灵涂炭只在旦夕之间,为君应时刻小心,处处防范于未然,你明白么?“
李滋点头答道:”儿子明白“。李忱见他目光坚定,不觉心下大安,见家国大事交代已毕,长舒一口气,道:”你替朕草拟两份白麻制书,朕说你写,制书写好了,不用交门下省盖印下发,直接盖朕的书诏印即可。”李滋见父皇说了这么久,一定口干舌燥,起身端起银碗让父亲饮茶解渴。
李忱见到碧绿茶水递到眼前,神色有些慌张,连忙摆手,示意李滋放下,随即手指着御案,让他坐下润笔书写制书。
静心思索片刻,李忱口述制书内容,李滋听后不觉心神一动,从心底佩服起父亲的帝王之术,挥毫之间,制书顷刻而成。
本章注释:
元和:唐宪宗年号,唐宪宗被宦官所害,其子唐穆宗登基称帝。唐宣宗李忱是唐宪宗第十三子。
北司:大明宫北部是皇家居住区域,外臣无法进入,相关事体由宦官处理,又因北门玄武门内有禁军,归宦官掌控,故名:北司。朝臣们在大明宫南部办公,故称:南衙
少阳院在大明宫有两处,一处是皇子和朝臣们一起办理和学习政务的地方,在大明宫东南方,门下省正东方。一处是生活居住的地方,在大明宫西北方,麟德殿正西方,翰林院正北。时称:东、西少阳院。
朱衣:五品以上官
紫衣:三品以上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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