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随着清脆的声响,酒花四溅,白瓷酒盅在父亲的手中翩然跌落,像一朵折翼的莲花,在与地面亲密接触的一瞬间瓣落蕊残。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梅从没有看到父亲对他发过这样大的火,她摸一把眼泪,飞快的跑出了家门......
梅提着礼品,脚步轻快地走在回家的柏油马路上。不知为什么,十几年前那个不愉快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她仿佛又看到父亲瞪圆的双眼,看到那朵跌落的白瓷酒杯,一瓣瓣在她心头绽放......
梅跑出了家门,踏上了西行的大巴车,来到了她曾经就读的都市。梅坐在马路边的栅栏旁,呆呆的望着热闹的街道,正是中秋的傍晚,大街上喜气洋洋,大家提着大包小兜,携儿带女,面露微笑,脚步匆匆,都要赶回家过节去吧。都市繁华,车来攘往,然而梅却不知道脚下的路该通向何方;楼房林立,万家灯火,然而没有哪一家是为她而燃亮。
梅的眼前模糊了,上午同学打来的电话又在她耳边响起:“咱学院今年新成立了本科班,快来报名吧,我已经在学校读了两周了呢......"梅放下电话兴奋不已,专升本落榜,梅一直耿耿于怀,极不情愿的走出了高校的校门,她还没有读够,她还想继续在学校里呆着。真是天赐良机,不费吹灰之力就又可以当学生了。梅心里想着,喜不自胜,放下手中还没有剥完的玉米,骑上自行车,直奔镇上,在最大的超市倾囊所有,给父亲买了一瓶小窖仙。梅抱着酒瓶,想父亲一直都喝散打的小窖仙,这种瓶装的还从来没有品尝过,他一定会很高兴,一高兴就会......梅走了一路,上翘的嘴角就没有下来过。
饭桌上,梅为父亲打开了那瓶小窖仙。大红色的包装盒,为农忙时节的佳节增添了几分喜庆的气氛。父亲眉开眼笑,脸上的疲惫似乎也扫去了大半。“丫头,今年是最后一年包分配,咱赶的机遇多好啊,以后你就是吃公家饭的人了。”父亲说着,一小盅酒都干进了肚里,“这酒好喝啊,爽口,够劲!来,再给爸倒上一杯。”父亲惬意的将酒杯递到梅的面前。
梅给父亲斟满酒,慑懦地说:“爸,我们学院今年新成立了本科班,我想再去读......”
“哦?”父亲眉头微皱,看了梅一眼,“什么本科班,分配有保障吗?”
“我同学说,两年后保证管分配的......”
父亲沉思了片刻,放下了酒杯,郑重地说:“孩子,别听那些人胡咧咧,两年后万一不管了咋办?你老爸我就是个农民,到时候就真没办法了啊。”父亲顿了顿,转而又面露喜色:“镇上的文教校长说了,下周一你就能上班。这个文教校长是你姑的同学,爸好不容易跟人家说好的,不然你上班就得等到明年了......"父亲端起酒杯,出神的说:”爸一直都喝小窖仙的散酒,还等你上了班给爸买瓶装的呢....."
"可是,爸,我不想上班,我只想上学!"梅抬高了嗓门。
“我说不行就不行!”父亲盛怒之下,竟然扬起了酒杯,重重地摔到了地上。白瓷酒杯在与地面接触的一瞬间,开成了一朵莲花的样子,那残飞的花瓣,却瓣瓣扎痛了梅的心。
我的上学梦也被摔碎了吧。梅站起身来,望望天上那枚满月,月光皎洁,与城市的灯光交相辉映,把马路照的亮亮的。眼前驶过二路车,那是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公交车,只有它,能载着她,重返校园......
第二天一大早,梅的宿舍便被敲响,传达室的阿姨告诉她宿舍楼外有人找。梅揉揉红肿的双眼,极不情愿的起身,一边穿衣一边想这个时候谁会来找她呢。梅来到宿舍楼门口,看到不远处一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下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洗的发白的藏蓝色衣服,裤脚还沾着几星泥土,瘦削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与焦灼。
是父亲!梅放缓了脚步,蹭到父亲身边,脚尖碾着一枚落叶,低头不语。父亲掐灭了手中的烟蒂,半天挤出一句话:“丫头,跟爸回家吧......”
梅的心里像被什么扎了一下,现在的她最不想听到的就是“回家”两个字。她摇了摇头,头似乎埋到了胸口,脚下的那枚枯黄的叶子早已被她碾成了无数个零星的碎片,像枯焉干黄的泪滴,无力地在她脚下呻吟。
父亲搓了搓大手,经年的老茧摩挲作响,他猛地扬起手来,继而又无力地把它揣进了口袋,瞪圆的眼睛像一头发怒的豹子:“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挺好的机会不知道珍惜,再说女孩子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也不看看你多大了,跟你一块长大的英结婚的日子都定下了!”
梅抬起头来,眼窝里蓄满了泪水,像柳湖深秋的潭水,决堤般涌出。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宣战般的冲着父亲大声嚷道:“爸,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学费也不用你管,我长大了,我为自己负责!”说完,转身跑进了宿舍楼,只留下一地翩飞的叶子,还有在风中瑟瑟发抖的父亲......
“青春无罪。”梅在心里双手合掌,轻轻地祈祷了一下。当年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梅听从了内心的召唤,决绝的留在了校园。白天上完课后就到学校的餐厅帮忙,帮忙盛饭,收拾餐桌,扫地,拖地。好心的餐厅叔叔阿姨,有时就将剩下的饭菜满满地盛给梅,不收一分钱。当同学们吃过饭离去,偌大的餐厅里只有梅一个人埋头吃饭。周末的时候,梅就坐二路车去城隍庙批发点本子、笔芯、衣架、发卡等等大家需要的物品。羞涩内向的梅大胆敲响宿舍同学的门,挨个去推销她的产品,慢慢地竟也变的大胆泼辣起来,有时为了卖出一枚发卡,梅能磨破嘴皮,跑薄鞋底。
“还是不够啊......”梅躺在床上,在心里细数她的每一笔钱。梅已经跟系主任申请两个月后缴学费。可是期限马上就到了,她的学费还是没有攒够。“明天再怎么跟系主任说呢?”梅望着窗外的月亮发愁地想。月光如酒,梅真想畅饮,喝个一醉方休。醉意朦胧中,梅跟随着月光,回到了儿时,回到了家乡那四通八达的小路上,月光下,父亲骑着自行车载着她去邻村看电影,看唱戏的,看跑马戏的,只要梅提出来,不管路有多远,父亲总是一口答应......小时候对自己百依百顺的父亲为什么现在却这么绝情?梅想不明白,泪水大滴大滴滑落,湿透了枕巾......
第二天,梅来到了系主任的办公室,嗫嚅地说:“主任,我的......学费.....能到......下个月......再缴吗?”
“学费?”系主任从手里的文件里抬起头来,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梅,说:“你是梅吧?你的学费一个月以前就缴了啊,还缴什么学费?”
“缴了?!”梅张大了吃惊的嘴巴,感到不可思议,“谁给我缴的啊?”
“当然是你父亲啊,他说秋收忙,手底下没有钱,刚卖了棉花钱就给你送来了。怎么,没跟你说吗?”
梅抹了抹湿润的眼角,抬头望了望天边,暮色像一只大鸟,收拢起巨大的翅膀,将大地上的一切拥在它温柔的怀里。一轮大大的圆月从东面的玉米地里升起来,散发着淡黄色的光,像大鸟无限慈爱的目光,温馨地照着大地,照着小小的村落,照着梅。梅的心里忽然充满了感激,隔着时空,梅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父亲给她的幸福,父亲依旧是爱她的,尽管她冒犯冲撞了父亲,尽管她没有按照父亲规划的路线去做,父亲依旧是爱她的,当时的她不知道,父亲曾经又来找过她,在午饭后的餐厅里,父亲看到心爱的女儿正从冰凉的水里把拖把拎出来,然后一点一点地拧干水,弯腰,拖地,不时捡拾还沾在地上的菜叶、纸屑......望着女儿弓腰卖力劳作的身影,父亲再也不忍心看下去,他抹了一把眼泪,转身走向了系主任的办公室......
家离梅的视线越来越近了,玉米田上空的月亮渐渐升起来,清辉流泻,皎皎如昼。梅的心里感慨万分,毕业后,学校遵守承诺,梅被分配到家乡城里的中学,成了一名语文教师。上班后,父亲似乎比读书时对她要求的更严格了:好好教,别耽误了孩子;人外有人,要虚心向别人求教。梅不敢懈怠,总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父亲放心,让父亲满意。十几年了,梅记不清送走了多少茬学生,也记不清给父亲买了多少瓶精装的小窖仙酒。经过了那场青春的洗礼,梅从父亲羽翼下娇弱的小女孩渐渐变的成熟、坚毅起来,她更加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更加清楚自己脚下的路该如何去走。这些年来她也渐渐明白了父亲的苦心,不愉快的往事早已随风散去,当年的她只看到了盛怒之下一个家长的威严,而如今她看到更多的却是一个父亲对孩子对他不理解的无奈,与对未来形势无法掌控的无助......
家门就在眼前了,梅加快了脚步,进屋来就把手中的礼品递到了父亲面前,笑着说:“爸,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父亲接过去,专注地端详着酒瓶,通体透明的玻璃瓶装,与清醇通透的酒酿浑然一体,简约大方又隽永雅致,看起来敦朴又暗含高手品质。父亲一面转动着酒瓶,像鉴赏一件稀世珍品,一面赞叹不已:“大内高手,嚯,小窖仙又出新产品了,真是了不得啊。”
饭桌上,梅给父亲倒了满满一酒杯大内高手,父亲端起酒杯,轻轻地抿了一口,酒过喉咙,甘醇与浓烈依旧在唇齿胸腹之间氤氲弥漫,父亲舒展的眉头有了笑意,不住的啧啧称赞,继而又给梅讲起了大道理:“丫头,其实人这一辈子就跟酿酒一样啊,经过九九八十一道工序,经过静置与发酵,才能将一粒粒粮食酿造成一滴滴美酒。酒尚且如此,更何况人呢!每个人都是自己的酿酒师,人生这杯酒好不好喝,就看酿酒师的本事了!”
梅笑着说道:“爸,您是不是就是我的酿酒师呢?”
父亲望着梅也笑了,意味深长地说:“当年父亲目光短浅,只看到眼前利益,唉......那天爸看到你在餐厅卖力的干活挣学费,爸一下子就想通了,人啊,就应该不断向前追求。就像窖仙酒业,十几年来,不停的探索,追求卓越品质,酒才会越酿越好,企业才会越做越大。人生的精彩就从不断的追求探索中来,爸说的对不对?”
梅冲父亲挑起了大拇指:“爸,给你点赞!我觉得您就是咱家的大内高手!再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我的在职研究生考试已经通过了!”
父亲端起酒杯,高兴地说:“来,丫头,今晚咱爷俩好好的喝一杯!”
“为大内高手干杯!”
父女俩举杯相碰,那清脆的声音,像一首美妙的歌吟,轻轻地回荡在父女的心中,回荡在月光盈盈,酒香四溢的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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