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愿望

人的一生有无数个愿望，小时候的愿望或许只是一个玩具；成年后的愿望或许是一处大房子，一辆漂亮的汽车；晚年的愿望或者是儿孙满堂，身体健康，家庭和睦……

能死在自己家里面——这是我听到过的最奇特，最悲哀的愿望，没有之一。

那天在一个养老院办事，我在屋里听到外面有大声的争吵，走出屋子，看见楼下的一位老人大声地对着一个手机在骂，而手机被一个年轻人拿着。

老人左右手重叠，按着一根四脚的拐杖，探着头，嘴凑到手机屏幕上，生怕对方听不到，骂几句再侧耳听一下，或许是在听对方说什么没有，接着再骂，从辱骂的言语之间分辨不出对方的身份，因为骂的很难听。

我皱着眉听了一阵，还是不理解，这么一个下着小雨的寒冷天气里，老人的火气为什么这么大。

拿手机的年轻人不断地解释着什么，想要收起手机，可老人仍然意犹未尽，脖子一直伸向手机，好像一个饥饿的乞丐要被收起面前的食物一样。

"别骂了，那边早就挂断了，你骂也听不到了。"年轻的小伙子笑着解释。

老人伸出一只手，颤颤巍巍要夺手机。小伙子却把手机塞进了口袋，一直陪着笑脸，努力地解释着。

我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三十多岁的样子，穿着白色的工作服，从衣着打扮和言谈举止我判断他应该是这个养老院的负责人，他安抚完老人，摇摇头，无奈地忙去了。

小雨不大，却能淋湿衣裳，老人失落地拄着拐杖走向楼房的凉台下面避雨，骂声仍不住口。

我下楼来找他攀谈，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让这个年龄这么大的老人动怒。

我大声地问他怎么回事，可他回答的前言不搭后语，我发现他听力有问题 ，但是他依然在给我不住地道白，好像心中的恼怒不倾诉出来就要憋死，脸色犹如喝了二两烧酒，眼睛瞪着要崩出血丝，胸脯不断地起伏着，这是因为怒气没有出来，我真担心他血压升高此刻会晕过去或者脑中风。

我拼接着他凌乱的倾诉。老人今年78岁，老伴早已去世，三个儿子均已成家，两个在国外，一个在深圳打工，可谓儿孙满堂。现在家里只剩下他一个老人，以前身体还算不错，儿孙们经常给一些钱，没有缺吃少穿，按照约定，弟兄三人每人照顾一年，轮流倒换。现在轮到小儿子照顾了，或许是工作走不开的原因，他就把老人送进了这个养老院来寄养。

我让他坐下来，消消气。我凑近他的耳朵大声地问他：“叔，您着急回去干啥？这里不是挺好吗？”

“我要回去烧香，去梧桐山烧香，说好的，一定得去，得去还愿。”老人声音很大，生怕我听不清，接着他语无伦次地向我道出了着急回去的原因。

有天夜里，老人身体不舒服，可能是心脏出了问题，与他同居一室的室友有点智障，任凭老人怎么呼叫，室友睡的死猪一样。讲述的过程中老人还不断骂室友“信球货”，最后老人从床上滚下来，爬到门口，喊夜间值班的工作人员，但是手却伸不起来，门锁的位置太高了，打不开门，深夜里的呻吟终究没有唤来一个人的救助。老人最后想起家乡的梧桐山上有个庙，心里就开始祈求，或许命不该死，或许神仙显灵，老人活了下来，内心深处有了自己的精神寄托对象——老家的梧桐山，梧桐山上庙里的神灵。

“我要回去，一定得回去，我许愿了，一定得去还愿，”老人一边说一边拭着眼睛，好像不去还愿就是对神灵的亵渎，失去了做人的诚信，老人接着说:"我前几天就给他们打电话了，一直哄我，深圳跑到这里能用一星期？”看来他并不糊涂，了解这段行程的距离，儿子说回来接他回家或许是应付他的缓兵之计。

我一直沉默着，想不出更好的安慰他的话，只能听着他讲。

“光说吃的好，吃得好，我都要死到这里了，吃的好有什么用？他们都不知道，非得让我死在这里”他擦了一下嘴，由于激动，喷出的唾沫飞到了脸和下巴上。“妈了个x，早知道，我要他好干啥，孬孙货，木良心啊！”

除了恼怒还有失望，老人说完，突然眼睛望着我，“你把大门给我开开中不？”

“叔，我没有钥匙，开不成。”我只能拒绝他。

或许他早已经料到我会拒绝他，他落寞的眼睛就像两只缺了相电的灯泡，暗淡了下来，又开始了颠三倒四的给我说起来。

“我来的时候是记着号码的，记了四个号码，现在找不到了，俺兄弟在县城当的xxx，俺外甥在xxx上班，现在我都联系不上他们，我身上带了两千多块钱也丢了，现在只剩下二百了，除了吃药，要钱也花不出去啊!”确实是这样，有钱也花不出去，我细细品味着他话语的真假，希望能找出漏洞来，证明老人说的是胡话、假话。

“你说,没有号码,我往公安局打电话,能打通吗?我用一下你的手机？”老人说完祈求地等着我回答，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

“叔，你给公安局打电话干啥？”我感觉到有点吃惊。

“我要出去，他们不让我出去，我不想死在这里，我要死在家里面。”听到这句话我心里感觉被什么扎了一下，实在是不愿意再听他往下讲。

我想离开，老人哆嗦着站了起来，吃力地拄着拐杖，这时一位养老院的工作人员走了过来，让老人回屋。

“你把电话给我，我还要他，”老人的怒火又起来了，朝着工作人员嚷嚷。

穿着一身白色工作服的小伙子笑眯眯地说：“我不给您打了，刚才打电话，您儿子已经吵我一顿了，您还让我打。”

“你快点让他给我接走，要是不接走，你们一开大门，我就跑出去，我一头扎水库里面，你们都要受牵连。”老人开始变得有些蛮横，或许是要恐吓工作人员让他回家的缘故。

“跳水库里您去逮鱼去啊？”说完这位工作人员笑着离开忙去了。

又剩下我两。“唉！我也跑不动啊！出了门我也跑不回去，走不到公路就走不动了，看看哪里有车辙我睡进去算了。”我理解他的意思是让车压死自己，他也明白目前自己的身体状况，即使没有人阻拦他也是走不回家的，除非有人把他接走。

看我不言语，老人独自嘟囔着，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拎起来小凳子，我以为他要回宿舍休息去了，可是他居然蹒跚着走向了锁着的大门，然后规规矩矩地坐在了凳子上，像一个等待放学的小学生，守望着紧锁的铁门，在迷蒙的小雨中等待着谁给他把锁打开。雨并没有下大，我裹了裹袄，感觉格外冷。

我琢磨着老人的心事——烧香还愿，想死在自己家里。这是一个愿望吗?这不是一个愿望又是什么？

思绪把我拉回前几天，一位朋友说起儿子上幼儿园时候的情景。儿子哭着不肯进班，用小胳膊紧紧环抱着妈妈的腿，一边哭，一边抽噎着说：“你再抱我一个小时好不好？”被拒绝后又在哀求，“你再抱我五分钟好不好？你再抱我一分钟好不好？”朋友笑着说完，我们都笑了起来，孩子们小的时候真是可爱。

今天，我想起这些话的时候却再也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