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晚年定论》12:下士晚闻道,聊以拙自修
熹穷居如昨,无足言者。自远去师友之益,兀兀度日,读书反已,固不无警省处。终是旁无强辅,因循汩没,寻复失之。近日一种向外走作,心悦之而不能自已者,皆准止酒例。戒而绝之,似觉省事。此前辈所谓“下士晚闻道,聊以拙自修”者。若扩充不已,补复非前,庶其有日。旧读《中庸》慎独、《大学》诚意毋自欺处,常苦求之太过,措词烦猥。近日乃觉其非。此正是最切近处,最分明处。乃舍之而谈空手冥漠之间,其亦误矣。方窃以此意痛自检勒,懔然度日,惟恐有怠而失之也。至于文字之间,亦觉向来病痛不少。盖平日解经,最为守章句者,然亦多是推衍文义,自做一片文字。非惟屋上架屋,说得意味淡薄。且是使人看者,将注与经,作两项工夫做了。下稍看得支离,至于本旨,全不相照。以此方知汉儒可谓善说经者,不过只说训诂。使人以此训诂,玩索经文。训诂经文,不相离异,只做一道看了。直是意味深长也。
不得不说,中华文明自发端起,便太有言语天赋了。以至于平平常常的事情,它总能用传奇的方式,将之渲染得神秘兮兮、意味深长。
从前,不识字的老太太,都能用一个“在很久很久以前”作为开头的传说故事,勾摄住孩子的魂儿,使之对从前故事欲罢不能。伴随这种口耳相传,传承下来的不仅仅是故事本身,还有这种讲故事的方式。今天,我们倡导“讲好中国故事”,绝对不是凭空去捏造什么,更不是要无中生有,而是把这个民族基因深处本来就天然具足的故事天赋重新拾起罢了。
后来,文字盛行后,“很久很久以前”慢慢被“子曰”所取代,但凡读过几本书,识过几个字的读书人,倘若没有张口闭口“子曰”“诗云”的本事,简直就可以算作是不会说话。孔子更是对自己的儿子伯鱼直言不讳——“不学诗,无以言”。
南怀瑾先生发明过一个词儿——“言语般若”。“般若”是佛学用语,是“智慧”的代名词。“言语般若”说到底就是以言语方式显现出的智慧。这个词儿十分耐人寻味,言语智慧到底还算不算智慧?
言语智慧算不算是真正的智慧不得而知,反正中华民族的文明基因里不缺这个。言语般若的好处是“故乡相与流传”——一切好的文明成果都以言语般若的形式流传了下来;坏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它让真正的智慧本身,显得那样轻薄与肤浅,似乎识得几个字,会几句“子曰”“诗云”便能够真正把握一般。真相是——智慧修行哪里会那么简单?
看看朱熹这封“答张敬夫”,“言语般若”到底等不等同于智慧,便一目了然了。
如果“言语般若”完全等同于智慧的话,朱熹便不会认为自己恬淡的生活不值一提,便会像孔子当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一般觉见平淡生活的美好了。
如果“言语般若”完全等同于智慧的话,朱熹又怎么会懊恼于从前太过于执著章句,将功夫用在推衍文义上呢?
我的日子还是像以前那样恬淡,没有什么值得说的。自从离开师长朋友的帮助,只是平淡度日。读书反求诸己,固然不乏让人警醒之处,终究因为身边没有强大的推动改变的外力,只能在因循守旧中汩没了所得,很快便又亡失掉了。近日又有向外驰逐放浪的意思,中心喜悦而不能自已,便因此戒了酒。真正戒绝了向外驰逐,好像觉得修行变得简单了。这或许便是前贤苏轼所说的“下士晚闻道,聊以拙自修”吧,如果能在此基础上不断扩充,修补以前的过错,有朝一日还有望得到根本改变。以前读《中庸》的“慎独”、《大学》的“诚意”“毋自欺”等,时常觉得辛苦探求得太过了,措辞繁杂、细碎。近日才觉见到从前之见的过错,这些正是功夫的最切近处、最分明处。舍去这些切近、分明的道理而空谈,那才是是错误的。循着这个意思痛为检点,戒慎恐惧度日,唯恐怠惰了会导致错误。至于文字方面,也觉得以前错误不少。大概因为平日里解释经文过于执着章句,以至于功夫用在推衍文义上,自己人为造作出一篇文字来。这不仅像在房屋下面建房屋一般多余,还将圣人的意味说得淡薄了。最终导致人将注释与经文分而为两个功夫去做。既落入下乘显得支离破碎,又让本意难以顾及,全然不能与圣人心印。由此才知道汉代的儒者可以说是善于说经的,他们不过是只讲训诂罢了。借此教人以训诂为工具探索经文。训诂与经文,实际并不相异,自然应当合在一起看了。其中的道理真的是意味深长呀!
这封书信的名字是《答张敬夫》,这里的“张敬夫”便是大名鼎鼎的张栻,张栻,字敬夫号南轩,学者称南轩先生。卒后三十馀年,追谥“宣”,後世称张宣公。南宋汉州绵竹(今属四川)人。南宋思想家,湖湘学派集大成者,政绩彪炳史册,道德文章照汗青,人称百世之师。他与朱熹、吕祖谦关系紧密,并称为“东南三贤”。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朱熹同张敬夫这个“真人”书信,是断然不会有虚妄成分的。在这封信中,朱熹对年轻时依凭气血精神所探索的“学为圣贤”路径,隐隐表达出一种绝望。伴随气血精神的大不如前,这条路更加地难以为继。
朱熹谈得较为乐观的话题有两个,一是“戒酒”这一实际行动,对收敛身心的功效立竿见影。他甚至直言不讳无论读过多少“圣人言”,也无法与放浪形骸时真切的“中心喜悦”相抗衡,反倒是像戒酒这样简单的实际行动,来得更为有力量一些。二是《中庸》中的“慎独”,《大学》中的“诚意”“毋自欺”,是用来指导人实行的,不是教人去传求文义的。唯有在实行上下功夫,才有实际的功效。
在此基础上,朱熹彻底反思了自己大半生的“解经”——就像在大房子下面盖房子一般,非但“多此一举”,还障蔽后世学者看到高房大屋的本来面目。这种否定,实在需要不小的勇气。但这种否定,丝毫不影响朱熹本身的伟大。正像他用苏轼的话来自慰时说的那样——“下士晚闻道,聊以拙自修”——“闻道”本身就不是用来宣扬的,用来优化和改善自己就是了。
沿着朱熹的方向向上追溯,孔子何尝不是如此。外人看来周游列国时的“惶惶如丧家之犬”,那些超然物外隐士看来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些经历和说法无一不在反证——“道”并非“言语般若”形容的那样光鲜亮丽、超凡脱俗,而是扎扎实实地对于常情、常理的坚持、坚守。孔子没有觉见到“道”吗?孔子不是在践行“道”吗?孔子没有因为对“道”的扎实践行而“中心喜悦”吗?
再向上追溯,尧帝传位给舜,舜帝传位给禹,在禅位现场,两位最伟大的王者讲了同样的一番话,他们的文秘班子将禅位现场的这番叮嘱改写成“十六字箴言”记入《尚书》,这十六个字便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人心以及人心背后的私心私欲是那样的危险,道心以及道心所代表的常情、常理是那么的微渺,细致分辨与把握使之永远不失偏颇是多么精一的事儿呀,唯有顶天立地的人才能扛起这历史的重任,坚定地走出人之为人朴实无华又精彩绝伦的一程。
这才是真正的智慧,真正的道,它不再光彩照人时,还值得你去追求和践行吗?
“下士晚闻道,聊以拙自修”——苏大学士多么透彻的领悟呀,朱熹多么深切的悔悟呀,今天的我们,不该为此警醒、奋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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