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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太宰治:文学即是人生

评论|太宰治:文学即是人生

作者: 全晌 | 来源:发表于2021-06-12 14:00 被阅读0次

    一、

    说到太宰治,很多人可能会先想起他的花边新闻。的确,这是一个相当有“卖点”的人物。且不说在短短的39岁的人生里,居然有自杀五次的经历,就是酗酒,多个情人,放任自我的生活作风也足够作为茶余饭后的有趣谈资了。于一个作家而言,世人对其私生活的关注甚至多于作品,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但就太宰治而言,“究竟什么是生活什么是作品”此类问题,或许界限已经模糊不清了。

    太宰治的写作,多以“私小说”的形式展开,即以作者的人生经历为情节基础,以自说自话,自我剖析为形式,情节围绕主人公的心理活动展开的一类小说。故而作者的经历,也就蕴含在小说里面,或者就是小说本身了。在他的代表作《人间失格》中,开头第一句便写道:“回首往昔,我的人生充斥着耻辱”,通篇以回忆录的形式写成,似乎是作者在对自己的人生经历缓缓道来,可以作为他作品风格的典型。

    如果还是对这种形式糊涂的话,我们来直接看一段《羞耻》的原文,这是文章的第一段(注意,是第一段):“菊子,我好丢脸啊。这个脸真的丢大了。羞得我满脸通红,脸颊喷火都不足以形容。”再者如《蟋蟀》:“我要和你分手。你满嘴都是谎言。兴许我也有不对之处,但我其实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不对。”粗看之下,还以为是小说的对话,然而这却是小说的正文。太宰治的很多作品都是用这种段落行间充斥着大量口白的形式写成的。为此他甚至还独创了一种写作方式,由自己口念而由妻子用笔记述。当然这种写作的方法,是要为力求语言精巧的作家诟病的。但这绝不是说他的文字浅显直白,不过是通过这样的形式,使得“私小说”更加接近真实罢了。

    不同于日记体的是,太宰治的小说不是通过心境来推动或者暗含着情节的发展的——也就是说,在他这儿,情节成了陪衬,主人公的心境才是小说真正的重点。自然,小说中会处处出现作者的影子,可却丝毫不影响观感,因为他的目的本身就不在于讲故事,而在于刻画一种心理,一种人格。心境是主体,但并不是通过叙事表现出来。他小说写的就是心境,情节是心境的衍生物(这与本段第一句并不矛盾),为其“小说”的定义取得合法性。故事不是框架,也不是席勒式的传播作者思想的工具,故事既是心境,心境既是故事。

    与意识流小说,又存在根本的差别。太宰治的小说很少有流动性的蒙太奇式的构造,其故事情节是清晰的连续性的。对心境的刻画力求真实但绝非客观,故在他的小说里是看不到意识流中那种絮絮叨叨的独白的。至于象征主义就更谈不上了。也就是说,前文大谈特谈的心境,有大量的艺术加工成分,说人物的心境既是作者的心境都不为过,与意识流的原则是根本相悖的。从中也不难看出作品逻辑上的缺陷。但由于太宰治的小说人物大多是以自己为原型的,反而没有造成“硬伤”,取得了更大的情感张力。

    我们经常会在他的作品中发现主人公的“我”跟作者的“我”相混淆的情况,却又能巧妙地结合在一起,这跟“私小说”的写作形式固然分不开。

    在我看来,太宰治终其一生都在追求一种叫“真实”的东西,甚至专以写人们隐含在日常生活里的肮脏,自私,虚伪的本性为能事。

    《人间失格》中写道:“不管是谁,遭到别人的谴责或怒斥,内心都会感到不爽。我却从人们动怒的面孔中发现了比狮子、鳄鱼、巨龙更可怕的动物本性。平常他们隐藏起这种本性,可一旦遇到某个时机,他们就会像那些温顺的躺在草地上歇息的牛,蓦地甩动尾巴抽死肚皮上的牛虻一般,在勃然大怒中暴露人的这种本性。见此情景,我总是不由得毛骨悚然。可一旦想到这种本性也是人类赖以生存的资格之一,便对自身感到一阵绝望。”

    写人类隐秘之事,则以《皮肤与心》为代表。“哎呀,我在左乳下方发现了一颗红豆状的脓包”——该篇以患皮肤病的妻子为第一人称视角,通过就医的情况述说了“我”与丈夫之间的婚姻困境。对女子容颜逝去,生活进入倦怠后的厌恶、猜忌、自我欺瞒、自我否定又同时充满幻想的心理,通过皮肤病为导火索一一暴露出来,不可谓不巧妙。小说的最后女子的皮肤病好转了。

    “‘不是什么麻烦的病吧。’……‘这不,手上已经好了。’

    “我把双手举向阳光,仰头眺望着。

    “‘高兴吗?’

    “听他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怪难为情的。”

    之前产生的一切忧愁,歇斯底里,转眼只觉得“怪难为情的”,一种荒诞感不禁油然而生,怎不让人沉思慨叹。

    说到《皮肤与心》,就不得不提一下“以女性视角写作”这回事了。三岛由纪夫评价太宰治说:“太宰治‘气弱’,人也很讨厌。”这里的“气弱”直观地说应该是懦弱小气,特别没有男子气概的意思吧。太宰治又何尝不知道自己性格懦弱,可他却不以为耻,简直还要引以为豪似的,大作“弱者的文学”。他对懦弱的社会边缘人的刻画简直入木三分,后人鲜有能出其右者。“弱者的文学”便是他最突出的文学特色了。故而以女性视角写作也就不奇怪。事实上,他很多重要的作品如《斜阳》《维庸之妻》《灯笼》,以及上面提到的《皮肤与心》等等,都是用女性视角作为第一人称所写的作品。在作家中像他那样热衷于以异性视角写作,还能写得如此细腻动人的十分少见。也许也跟他英俊的外表,良好的女人缘与源氏类型的贵族身份有关?

    二、

    《人间失格》是太宰治的绝笔之作,也是他一生之中最为重要的作品。这本半自传小说基本是作者的真实写照,若将其与太宰治的人生经历对应起来,花边新闻铺天盖地的太宰治,居然也生活得“正常”起来了——自然,只是于他这个人而言的“正常”。

    太宰治出生在一个富贵家庭,父亲是在青森资本排行第四的大财主,照理来讲,他应该是衣食无忧,安逸而幸福的。然而物质虽然丰富,精神上的压力却不容小觑。太宰治在家中排行第十,是倒数第二个孩子,因此没有继承财产的权利,在家中的地位比较低。太宰治的贵族生活,应该并不快乐。他多次在文章中提到想要“被正常对待”。《人间失格》中也提到过自己的童年,但不难发现的是,尽管他一直在自怨自艾,却从没放下“我是富家少爷”的这种优越感。如这句:“实用性的苦恼,仅凭吃饭就能一笔勾销的苦恼,或许才是最强烈的痛苦……”不是衣食无忧的大少爷,没有因为自我优越感而产生的精神洁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写出这样的句子的。

    那么这个潜意识里拥有着贵族优越感的作家,又怎么会走上自我放逐的道路呢?

    《人间失格》中,叶藏在很小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对人类的恐惧——“恐惧”这个词也许正是太宰治性格懦弱,并沦为边缘人的根源。旧时的大家庭里,为了顾及尊严,形象,家风等的因素,光鲜亮丽的背后,其实生活得非常压抑。对幼年的太宰治管教严厉是肯定的。此外,为了维持长幼尊卑的威严,家庭内的权力斗争,也是无处不在。太宰治作为幼子,一来不受人重视,二来又处处处在被人压制的状态,三来对潜在的权力斗争耳濡目染,“恐惧”的种子就种下了。他开始不相信人,毫无自信,神经敏感起来。面对这样的状况,他想出的“应对之道”,显得多么可怜。

    青年时期的太宰治

    “于是,我想到了一个招数,那就是搞笑。这是我对人类最后的求爱。……”

    “无论如何都行,只要能让他们发笑。这样一来,即使我处在人们所谓的‘生活’之外,也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吧。总而言之,不能有碍于他们的视线。……”

    太宰治信仰基督,因此《人间失格》里充满了“罪”的意识。越是洞察了人类互相欺瞒的本质,叶藏就越是对自己的存在感觉到罪孽。别人压抑自己,自己也压抑自己,信任渐被剥夺一空,只想通过“搞笑”这种张扬的方式,来隐藏自己,不让别人触碰自己,渐渐埋下自我否定,自我边缘化的祸根。

    ——想到这,我想起了太宰治的创作中期。这时候的作品一改从前颓废阴翳的风格,转而轻松明快,幽默诙谐。以《奔跑吧,梅乐斯》为代表。使人一度怀疑他的生活终于“回归正轨”,可好景不长,不久之后日本战败,好容易私生活规律起来的太宰治又回归了以前的酗酒放荡,作品愈加颓废。我忍不住想:没准这段短暂的难得风格明快的创作时期,也是作者的一种讨好世人的“搞笑”呢?就拿这个时期的《小说灯笼》来说。家人一起续写完成一篇王子与公主的恋爱故事,最后的结尾却居然是长兄抄写的《圣经》说教,原本可爱有趣的故事完全被颠覆了。表面来看语言是诙谐的明快的,深层来看,仍能看出作者原本的底子。

    此外,写作《人间失格》期间写的,未完成的稿子《good bye》,也是一篇幽默轻松的文章,更加让人怀疑,太宰治写轻松愉快的小说的意图了。

    ——佐藤春夫评价太宰治说:“奔放但内心软弱,自我意识过剩。”我认为这个评价是相当准确的。软弱产生的根源上文已经提到过了,至于“自我意识过剩”,则跟他英俊的外表和贵族优越感密不可分。

    尽管很多人以评价作家的外表为耻,但平心而论,太宰治的外表在众多作家中确实对得起“英俊”这个词。可能正是因为此,他一生的女人缘都特别好。他的人生也由于这些女子而产生了变化。早在日本小说的源头《源氏物语》中,日本文化就呈现出一种对女性气质的男性与“乱伦”的偏爱。故即使太宰治大作“弱者的文学”,用《人间失格》讨伐自己的罪孽,我也不认为这是作者本人的“自我否定”,而恰恰相反的是一种自我肯定。对于太宰治怎么看自己的外表?我们还是来看作品吧。他是《香烟与美男子》中的美男子,是《人间失格》里被女子纠缠甚至靠女子接济度日的大庭叶藏,还有一篇《小相簿》专门描绘自己的照片,一篇《漫谈服装》写自己的衣服……不一而足。当然,他写自己的相貌有一种调侃的意味,虽不能得出他自恋,但写那么多关于自己外表的文章,对自己的外表应该还是很有自信的。

    “我给竹一清理耳朵里的脓血时,他说了‘你呀,肯定会被女人迷恋上的’这句愚蠢的奉承话。当时,我听了之后,只是满脸通红地笑着,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可实际上,我暗地里也认为他说的话不无道理。……”

    太宰治

    贵族的身份一方面让他遭受了世俗过分的关注,一方面也使他不甘平庸。据称太宰治之所以渴望得到“芥川奖”,除了对芥川龙之介的崇拜之外,也是为了得到津轻老家的认可。也许他自己也不想一事无成,有辱家门吧。在《厚脸皮》一文中写道:“那时故乡的长兄对我大声斥责:‘你到死都没有出息!’”这是一篇嘲讽自己的职业——小说家的文章,小说中长兄对自己呵斥而自己仍嬉皮笑脸,正符合了“厚脸皮”的题目。正是一种贵族身份的落差感和焦虑,才写出这样的文章自嘲吧。

    由于外表与贵族的身份而萌生“好像到处有人在看着我”这种心情,经由家庭因素所产生的敏感神经之后演变成《人间失格》里“好像人人都在窥探我”的心境,“对人的恐惧”也就与日俱增。“自我意识过剩”就很好理解了。在《人间失格》里,过剩的自我意识,使叶藏产生了一种精神洁癖,一面奉行着“搞笑”的生存之道,一面又对人类社会相互欺瞒深恶痛绝——进而意识到“搞笑”实际上也是一种欺瞒,自我厌恶,“罪”的意识越来越明显。

    对玩伴崛木正雄的评价恰恰体现了这种想法:“尽管与我的表现形式大相径庭,但在彻底游离于人世的营生之外,不断彷徨这一点上,他和我的确是同类。而且,他是在无意识中进行搞笑,并对这种搞笑的悲哀浑然不知。而这正是他与我在本质上迥然相异的地方。”

    跟叶藏一样,青年时期的太宰治也参加过左翼运动。“不合法,这带给了我小小的乐趣,不,毋宁说使我心旷神怡。”“与其说是那种运动的目的,不如说是那种运动的外壳更能符合我的口味。”本质上而言,这是身份认同的错位,而不是说太宰治是什么共产主义者。兴许是家庭的压抑,兴许是意识到人类的本性从而自暴自弃,参加“不合法”给了他一种刺激感兴奋感。但好景不长,当他希望通过这种刺激得到“救赎”,或者说暂时麻痹自我的时候,繁杂的运动任务忙得他手忙脚乱,逐渐也对此心生厌烦。于是叶藏便决定一死了之。

    书里面没有提到叶藏喜欢的作家,但对芥川龙之介的崇拜,着实深刻影响了太宰治的人生道路。太宰治的第一次自杀,无疑跟芥川龙之介脱不了关系。太宰治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以“成为一个像芥川一样的作家”的动机写作的,可偏偏在他竖立这个理想的初期,也就是太宰治初出文坛的青年时期,芥川龙之介却自杀了。心理学讲年轻人毕竟总是在偶像里寻找自身的,他的自杀影响之深可想而知。第一次自杀,除了对现实感到失望以外,可能也有点模仿自己偶像的意味吧。

    此后的一段时间,太宰的人生跟“芥川奖”紧密联系了起来,甚至写信给争吵过的评委川端康成说:“请救救我吧”这样的话,还因为一直得不到芥川奖而自杀过一次,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三岛由纪夫说他“弱气”“令人讨厌”,肯定也跟这个有关了。

    芥川龙之介

    现实中的太宰治自杀过四次,都被人救起来了,可有一次与之一同殉情的情人却没法获救,致使太宰愧疚了一生。这一点也作为一条“罪状”,铁板钉钉地横在《人间失格》中。而对于这次寻死,《人间失格》有这么一句话:“但当时我并没有真正做好‘去死’的心理准备,其中的确隐含着某种‘游戏’的成分”。从中也可以看出,年轻时候的太宰治尽管自杀过很多次,多少有点“玩世不恭”,而并不是真正绝望到自杀的地步。但陪同他自杀的女子,却很有可能是认真的。自己不仅虚伪,放荡,拥有着所畏惧的人类的所有特质,甚至还因为自己的任性而“杀了人”,这个罪过,是一辈子也偿还不了的。

    自杀获救之后,叶藏更加颓废,真正走上了“自我放逐”的道路,甚至过上了“男妾”的生活,被一位情人所包养。这简直就是对自我罪过的一种惩罚,还颇为巧妙地用了一番“世间”的理论,来为自己的堕落开脱。安慰自己说“所谓的世间,不就是个人吗”,于是人类也就不那么可怕了,自己堕落即使会遭到“世间”的唾弃,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了。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叶藏遇到良子之前。

    良子拥有着一颗“纯真的信赖之心”,即使对堕落到如此地步的叶藏,也毫不怀疑地信任他,包容他。终于,他在那里找到了救赎,抓住了生命中的最后一丝光芒。即便人类都是无可救药的,即便自己已经放弃了一切,即便自己是个劣迹斑斑的罪人——可这世间也还有良子,这样纯真而无瑕的人。那么,就与她结婚吧。从今以后,她就是叶藏的世间,就是叶藏赖以生存的一切,“即使因此而有再大的悲哀降临吾身,我也在所不惜。我要体验那近于狂暴的巨大欢乐,哪怕一生中只有一次也行”。

    他们结婚了,并且生活安定了下来。这就是太宰治的创作中期了吧。虽然我前文有怀疑说,这时期的作品很可能也是一种“搞笑”,但不可否认这时期太宰治的生活是安逸幸福的。他的身体状况好转,与妻子恩爱。日本战败后的情况是后话了。由此看来,良子的原型应该是他这个时期的妻子石原美智子。他的遗书也写道他一生最爱的就是美智子。

    《人间失格》第三手记的开篇,出现了全书唯一的温暖的氛围,这短暂的温暖让人极其动容。

    可遗憾,暴风雨的前夜总是最平静的,下文中,笔锋陡转,叶藏瞬间跌入了不可挽回的深渊——妻子别人玷污了。可要追究其“被玷污”的缘由来——却是叶藏所赖以生存的世间最后的“纯真的信赖之心”!

    他发了疯地向上帝询问:“纯洁无暇的信赖之心,难道也是一种罪过么?”压垮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来临——不,这可不是什么稻草,简直有上千斤的负荷。叶藏终于绝望了。每天沉溺在酒精中,直至最后也没获得救赎,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成了一个人间失格的废人。

    第三手记到此结束了。读到此,心情异常沉重,太宰治高超的情感渲染功力,把彻头彻尾的绝望描绘得相当到位。我不禁也在思考,人活着终究是没有意义了吗?“生存”果真是个“喜剧名词”,是个“笑话”?往下读下去,读到文章的最后一段之后,一切方才豁然开朗。

    “‘都是他父亲不好,’她漫不经心地说到,‘我们所熟知的阿叶,又诚实又乖巧,要是不喝酒的话,不,即使喝酒……也是一个神一样的好孩子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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