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祐六年七夕，禁中因着温成皇后故去，心绪凄迷，宴乐俱歇。然而为着节日的应景，美好的意头，今上悯于此夜此心，仍授意了皇后，命宫人以织锦结成楼殿于后苑，陈以瓜果酒炙，设坐具，以祀牛女二星。
彩楼结成，锦书难寄，素月流天，清漏渐移。水远山长，望也，望也，望不到。今上愀然，忽而惶惶对身边宫人道：“可是木樨香？”只听得梧桐秋叶落，西风乍起，宫人瞧着今上神色，只得惴惴以告：“官家，眼下还未到木樨吐香的时候呢。”
话音未落，“……你，你去宁华殿，她去岁藏下的桂花酿，去取来，快去！”今上一叠声儿地催促着，宫人见他神色大异于往常，心中惊惧不已，裴回不定间，今上最信任的内侍都知任守忠恰巧赶来，轻轻扶住今上，在其身侧相劝抚慰了些时候，方见今上面色少缓，玉容沉静，如同暮云收尽，月轮流出。宫人方舒一口气，却见今上口中仍喃喃道着什么，任都知忙使眼色，与他一起将今上扶回寝殿。待今上坐定，内殿宫人还未及奉上任都知方才叮嘱过的安神的汤药，便听得颤声惊呼：“官家！”
怨复怨兮远山曲，去复去兮长河湄。呜呼哀哉，想魂灵兮。官家思念故温成皇后，左右皆凄恻不已。秋河相望，无处堪寻，自是哀极痛极。七夕之夜，人间乞巧，天上团圆，如何有恨？，“她大约真去月宫作了桂树，”今上想到曾经的戏言，或许该恨这兀自团圆的月亮。
今上恸哭甚哀，这夜便显得格外长，如何昏然睡下却记不清了。再有印象时，今上想，自己大约是在梦中了。梦里竟也有气味儿么？他有些困惑地深吸一口气，是一种花木的味道，或是某种合香，他忽然战栗了一瞬，感到寒冷，即使在梦中，也会感到寒冷吗？拨开那氤氲的香雾，淡紫的流苏，绿叶成阴春尽矣，春山长向画图看，“是苦楝花。”他心道，这次认识了，再也不会忘记了。
她还在福宁殿作女官时，正是初及笈的年纪。某个春日午间经筵讲毕，今上回寝殿途中，见她独自一人在回廊下踮着脚尖够高处的花叶。今上不禁顺着她攀折的地方望去，细碎的淡紫色流苏在春光下融融的一团，煞是可爱。叫什么名字呢？这花树，纤弱却青翠的，并不十分抢眼，今上想不起花的名字，见她已拿布袋兜了许多，便命辇官落辇，径自走到她身前来。
“官家，” 她落落大方向他行礼，今上笑指着她的花袋问道：“这是要拿到哪儿去？”她愣了一下，随及从袋中拈出一串紫色的流苏呈与今上，“香味儿甚是独特，这叫什么花呢？” 如烟如云，清幽非常。她忽然有些赧然，听得自己似乎还轻声说了句：“官家没听过这花儿吗？” 复又正色道：“是苦楝花，奴幼时闾阎巷里有许多，只因能祛热杀虫，花又开得繁，红杏春桃开过了，倒也是不难看的。只是毕竟喧闹了些，所以禁苑中，此树不多。”
“让官家见笑了。”正堪堪要将那串花重新放回袋里，今上略一抬手止了她，含笑接过花来道：“无妨，这花很好，你采了它，是去入药？还是薰衣？今上低敛了眉目去嗅那幽香，并不急着要她回答似的，她便只好让目光暂时从官家的绛纱袍一角缓缓移向幞头的一侧，再不着痕迹地错开，不远处侍立的辇官与内侍亦是低首看不清表情，风也轻柔，“只应春惜别，留与博山炉。”她缓缓道：“奴想拿去香药局配一副合香，等香制成了，若能蒙官家品鉴，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今上饶有兴味地望着她，连连应到：“好，好”“只应春惜别，留与博山炉” “朕记住了。”便看她谢恩行礼如仪后，红着脸几乎小跑着去了。
同年，仍是秋夕，
“苦恋，苦楝，这名字不好，“
“叫什么名字就这样紧要？不过是一朝入了官家的眼。”
“你便这样轻看它？”
“臣妾没有。官家，你可知须臾最是辛苦。它前世或是瑶台的仙子，为今生这一朝不知挨了几千年的光景。”
“它开心吗？”
“它大概，是贪心的吧，得到了须臾，便想要久长。长向画图看也好，留与博山炉也好，总是要一个久长。”
“这样委屈，旁的花，轰轰烈烈开一季也就罢了，大不了明年还会再开。”
“它心里清楚，花各有命，这样选了，便怪不得旁人。”
“你好狠的心呐，只是，待你到了朕这般年纪便懂了，世间并不只这一种委屈求全的办法，最难是长久，可无论何时，你只记得珍重保全自身便是了，莫去学那落花流水……”
“臣妾谨记……”
穿过纠缠的发，轻烟旖旎处，她想：“他总是纵着我的这些故作老成的傻话，或许他是哄我的。”或许也如同人间只管坐看牵牛织女星，天阶夜色怎样凉如水却并不关心了。
秋河不断长相望，岂独人间事可哀。
苦楝花，松子膜，荔枝壳……寻常又细碎的材料制成的合香，大概是披了些片羽吉光的，骄傲地不肯等闲视之。
后来怎样呢？今上想起她离去前的那个秋夕，不见团圆，风雨欲来。病中人惨然笑说：“官家，流水落花春去也。到底是做了落花流水。”
左右皆慌忙补救般道“贵妃岂可做这等伤心语！” 她到底是生于春，长于春，爱那繁盛喧妍，只会尽情与春同醉共老，不会保全。这是花的宿命。年年四月，楝花风一过，春也就去了，他想，留春不住，如何如何？
她说不出话了，只有泪静静地，与今上的交相流着，宫人流着泪检点出从前剩下的阁中香捧来给今上，说是先前贵妃吩咐，要全部燃上的。今上原本置若罔闻，却感到她在自己怀中剧烈地颤抖。今上无法，从其请，又拥着贵妃语到生生世世，水远山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待博山炉中轻烟再度飘渺，氤氲帐中时，四下安然静谧，仿佛做了美梦。
东园之树，枝条载荣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
明年春又至。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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