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远远的，童小画就看到了家里的六层大楼屹立在宽阔的马路边上。童小画习惯把童家菜馆称之为家，因为从他记事起，一家四口人就生活在熙熙攘攘的饭店里，每天睁开眼就要面对络绎不绝的人群和永远都忙不完的事情。只有等到过年的那几天，员工们都放假回家，饭店门口贴上暂停营业的标识，一家人才得以其乐融融地围在一起，享受仅仅几天的属于家庭的温馨。
陈所长把车停好在童家菜馆门口，正准备下车，扭头一看，童小画这小子竟然把头顶在前面的座椅上，双手抓着头发，浑身微微颤抖，一点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小画儿，到家了，来，我跟你一起进去。”
“叔，”童小画抬起头，露出一双清澈的渴望的双眸说，“我自己回家好吗？”
“你放心，我跟你父亲好好说，保证他不会揍你，别怕啊。”
童小画把头继续埋了下去，这时候想逃已经不可能了，自己在家里早已臭名昭著，如果在父亲老同学的眼皮子底下再犯错误，那以后还得怎么混啊。
“小画儿，来呀，”陈所长看童小画一副不想动的模样，伸手一拽，把他从车里拉了出来，“别想了，到家好好跟父亲说，我也帮你开脱，以后好好的，啊。”
童小画咬着嘴唇，全身肌肉都紧绷着，低垂着头，紧跟在陈所长身边踏入了饭店。
这是濮阳第一家安装自动门的普通饭店，宽大的玻璃门一打开，眼前展开的是一个风格奢华的阔大空间，天花板上挂着华丽的水晶吊灯，每个角度都折射出如梦似幻斑斓彩光。一楼的大厅是不提供吃饭的，而是向客人提供各种免费饮品，让客人休息，会友和商务洽谈的一个场所。
除了三楼以外，二楼至六楼，是客人吃饭的楼层，每个楼层的格局都不一样，适合各种各样的客户群体。三楼是员工宿舍与食堂，也包括童小画他们一家人住宿的地方。
陈所长和童小画一进门，站在吧台后面的兰微就微微一愣，因为她看到穿制服的人来了——心里暗骂一声，不知道哪个局的人又来白吃白喝了。但随即脸上就挂上了一副热情的笑容，刚要上前迎接，却发现只有这一个穿制服的人，他后面还跟着一个头上绑着绷带的长发少年，当那少年抬起眼睛与她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她突然惊呆了。
“哎呀，童小画，”兰微三步做两步奔到童小画跟前，一会看看警察，一会看看童小画，“你这是怎么了？犯了什么事？”
陈所长看到这一幕，哈哈一笑，说：“没事，没事，小画去我那玩，我把他送回来。请问，世尧是不是还在三楼？”
“是的是的。”岚微弯腰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陈所长和童小画直接向电梯走去。
“那个人就是童小画吗？”，“嘘，肯定是犯了什么事!”，“你看那头上还缠着纱布，跟人打架了吧？”，“干你的活儿吧，别看了。”
俩人乘电梯直奔三楼，向童小画父亲的办公室走去。一路上有不少员工发现了童小画，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向同事们窃窃私语着。童小画始终低垂着头，一下也不敢抬。
办公室里，童小画的父亲早已把茶煮好，恭候着客人的到来。陈所长进门的时候，童父亲正在摆放茶具，那些小巧玲珑的茶具正如他的外表一样，精致而又一丝不苟。
看到陈所长，童父亲一脸热情的笑容，请他就坐，两个人在沙发里高声的交谈着。童小画一进屋就低着头站在一边，等候着落。但奇怪的是，父亲并没有说什么，任由他站在一旁。大约过了十来分钟，陈所长起身告辞，经过童小画身边的时候，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对童父亲说：“这小伙子不错，在路上一直跟我忏悔，老童啊，你就别为难他了啊。”童父亲哈哈笑着，拿了两瓶酒，塞给陈所长，并将他送出了门外。
“暴风雨要来了。”童小画在心里暗道。
父亲转身回来，又到沙发上坐下，拿过茶几上的摇控打开了电视，看了起来，似乎没有看见旁边站着的童小画。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童小画心里开始有些难过了，骂他一顿，甚至打他一顿，也比这样对他要好啊。
十七岁，一米七五的小伙子笔直的杵在那儿，是不怎么好看。童小画鼓起勇气看着父亲，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要知道，父亲是家里脾气最暴躁的一个人，当初童小画辍学，死活不想去学校了。父亲当晚大发雷霆，讲他小时候上学如何如何艰苦，生活如何如何艰难，好不容易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姐姐很争气，大学是在美国上的。唯有童小画，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废物一个。讲到最后，也顾不上母亲劝阻，硬是把童小画揍得三天没有下来床。
在父亲眼里，童小画堕落成这样，真不如死了去好。
难道，爸爸不准备原谅我了吗？这么想着，童小画深深吸上一口气，准备开口了。就在这个时候，房门突然被人打开，金瑞卿进来了。
金瑞卿有着一双特别漂亮的眼睛，和童小画一样，眼底清澈地像那一尘不染的小溪，黑色的眼珠在眼眶里闪呀闪呀，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三步做两步奔到童小画身边，伸手捉住童小画的手。
“小画，你去哪里了？你可苦死我了！”
童小画低垂着头，不敢说话，脑海里闪现了很多由于自己不懂事而让母亲伤心流泪的往事片段。
童母亲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两鬓的头发湿湿的贴在脸上，她睁着发红的眼睛望着面前的童小画，左看右看的，眼泪又情不自禁涌了出来。
“画儿啊，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伤成这样？！”
童小画看到母亲那心疼自己的眼神，鼻子一酸，眼泪终于像决堤的洪水哗哗流了出来。
“你还有脸哭啊，你那么厉害，怎么又回来了？你不是能耐大着呢吗！”父亲终于忍不住，伸手把电视关了，站起了身。他拥有北方男人那高大魁梧的身材，线条明晰的轮廓使身上透着一股特有的硬朗之气。
“孩子回来就好，世尧，你先不要着急骂他，好不好，有什么事明天再说。”童母亲拽着童小画胳膊，试图把他带走。
“站住！这一次，你绝对不能再护着他了！”
“世尧，你听我说，”母亲走到父亲跟前仰起头，她比他矮差不多一个头，站在他面前显得弱不禁风，“小画刚回来，让我好好跟他说，你有什么气，明天再发，好不好。”
“你觉得好好跟他说还有用么？这次让老陈给送回来了！你信不信，下一次你得去监狱看他去！”
“世尧，小画也有很多优点，你是知道的，你就不能原谅他一次？反正今天，我是绝对不允许你揍他！”
父亲点燃了一支烟，颓废地往沙发上一坐，大口大口地吸着。
父亲说:“那好，咱俩聊聊，你说说看，他有什么优点？我洗耳恭听！”
母亲像抓住了一丝希望，张口就想说话，却支支吾吾着，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扭头望着这个让她操碎了心的儿子，自始至终低垂着头，那身怪异的服装和发型，让人看着就不舒服。
“撒谎！打架！偷东西！上网吧！离家出走！”童父亲狠狠地一字一句说着，越说越激动，重新站起身伸手指着童小画的头发，“你看看，你看看，这是什么样子！我们童家，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出来这么一个玩意！我们一大家子人没日没夜的干，都是供着让他玩吗？啊？！”
金瑞卿返回童世尧跟前说：“小画的小说写得很棒！这算不算优点？我上次去菜市场拿菜，那卖菜的妹子就跟我说，小画的小说发在了网上，他的孩子看到了，特别喜欢看，一直夸赞小画很有才。”
童小画听到这话，眼睛突然闪了一下，感觉像做梦似的。他一直以为全家人都不会拿自己写小说的事情来当做优点，因为自己辍学和写小说有很大的关系，后来在家忙里偷闲写小说被父亲发现，父亲还把他存了几天的手稿给撕了，说他不务正业。姐姐对他写小说的事情也是嗤之以鼻，凡是看到他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的，总是会发出一个拖的长长的“咦”的声音，然后露出一副鄙夷的表情，眼睛斜斜的，嘴巴向下弯着——童小画极其讨厌那副嘴脸。所以从那以后，童小画在家里写小说就感觉是一种耻辱，更别提想要获得家人的赞赏了。
可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竟然第一次对他说出了赞许的话。
童小画的眼睛里，又涌出一大段一大段的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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