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朝崇佛重道,今上自己便修行颇深,这是其一,又由于近年来无限伤心事,难免嗔痴执着,怀了强迫自己放下的意思,却不知这或许又是另一番执着。
守着窗儿,时间总是来消磨的。常常是晨起送了今上早朝,回来便焚香净手铺纸研墨,经书卷卷悠悠流淌了出来,再一回神,宫漏迟迟,须得让人掩了窗,退至内室,对侍儿道:“你们且去,我要睡一会儿。” 因这难以言明的倦怠弄得几乎神思颠倒的,连宫人亦半是忧心半是闲话地互语道:“贵妃近来越发安静,官家如不来,便是多说几句话的兴致也消减了。”
宁华殿如今也终日漫着沉檀的气味,闻久了方知那雍容厚重下,余味竟是苦的,令人心下郁郁,然而总要用它压一压药的腥苦味儿,去去殿中的阴湿。“闻着倒也心定。” 她如是道。饮毕今日的汤药,忽地想起什么似的,唤来一个常在自己这儿与今上的福宁殿间传话的小黄门,问道:“这几日连雨,官家可有在服药?”见那孩子神情明显怔了怔,不由地轻哂:“可是不知?想来,你是怕任守忠那几个老家伙吧,那你这便去太医署替我问一问罢。”小黄门得了令,行了礼本拔腿要走,却听得贵妃在后殷殷缀道:“官家今岁为着广南用兵的事狠劳了神,大军班师回朝后,这些日子宫中赐宴欢庆不少……”
见小黄门忽又站住,她才发觉自己的心慌意乱,倒连带得下人们跟着惶惶不安,到底失了沉稳持重。忙挥手叫这孩子退下,一时倚傍山枕,强自镇定了一回。随侍女官中的一个,名唤素心的,着藕荷色宫服,长身玉立,此刻体谅着贵妃的心情,端了温温的半盏茶过来,跪侍于她榻边道:“娘娘就着奴的手喝口茶吧,”见她回过神来,方缓缓劝道:“咱们殿中哪个不知?但凡娘娘六神不定,十之八九是为着官家。官家与娘娘,两颗心仿佛一颗心似的,娘娘见气候无常,便担心官家旧疾反复,忧劳坐病;殊不知官家前几日还问娘娘胸闷气促的毛病可好些了,现正服着什么药,还说得空便来看娘娘呢。”
她静静听着,望着素心稚嫩如莲的面上似有流光,说着什么“两颗心仿佛一颗心”,很为她的主子光采自豪的样子,忽然不知……“娘娘?”素心见她仍是怔愣,有些错愕,她只好点点头,说知道了,又问是自何处得知官家要来,答:前日尚服局遣人送衣料时递的话儿。
阖目休憩着,有一搭没一搭地与素心说着话,素心见她似有要睡的样子,便拿了一幅没绣完的帕子坐在一旁陪着,只听贵妃道:“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也爱穿藕荷色的宫服,福宁殿简素,有时呵,又实在,黯沉沉,让人畏惧的很,官家说,藕荷色好看,穿上,殿里都仿佛有了荷香,有了风动涟漪。”
“官家说什么,我都很信服。其实,官家啊,官家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顿了一顿,素心抬头望着她,贵妃粲然一笑,轻轻咏叹:“帝尧者,其知如天,其仁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富而不骄,贵而不舒。黄收纯衣,彤车骑白马。能明驯德,能亲九族。九族既睦,便章百姓。百姓昭明,合和万国。”
这咏叹的意思,素心并不太明白,只觉得贵妃的声音如云如月,渺杳天上来。
“奴是觉得,娘娘与官家宛若神仙眷侣。”
“神仙眷侣?”她忍俊不禁,觉得素心可爱得近乎荒唐,这倒又不像当年的自己了,可听她这么一说,又觉得像回到做女儿时,同仙韶院的女伴们笑闹,闻琴解珮,神仙眷侣;如花似叶,岁岁年年。乐府诗天天翻着,心里暗暗向往着的,可不就是这些好风日吗?
“我可不愿做神仙,”眉目间顾盼神飞,她道:
“我从未想过做神仙。”
如姮娥,衔恨对月,日久天长地消磨,又有什么好?
最好是如花似叶长相见,历历人间烟火看透走遍;或是君似天边云,我如云中鸟;相随相依,映日浴风;若他如月皎洁长照耀,月宫冷清,便作桂树吧,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化作一团冷香陪着他,绕着他,有一点让他记挂的幽微,那便很好。这便是她的所求,她的长久,“也会是她的运命,”她想。
但是不怕,不怕,岁月长。
便在这悠长岁月的空隙里从容地打个盹,“官家说得空便来看您” 她听得真切,也记下了,是他叫她不必忧,不必怕,如木樨静侯月圆时吐放天香,好日可待,来日方长。
秋风乍起,荷月早已过了,却仍在罗帕上题了义山的几句: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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