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姥爷快80岁了，姥姥去世以后，他明显老了很多。
往年春节，我回去看他，他总会想方设法给我做一些好吃的。
姥爷最拿手的是高汤大白菜：切掉菜根，将菜身拦腰切开一分为二，上边是新嫩青绿的菜叶，下边则是粗厚的菜帮子。用煎蛋熬出来的浓汤汆烫，然后加上粉丝和红肉丸子，出锅时再来一点儿虾米和香油，简直是童年的无上美味。菜做好后，姥爷总是亲自一碗碗盛。我的碗里有最多的丸子和嫩菜叶，然后是姥姥的，最后剩下的菜帮子是姥爷口中的“最爱”。
“咬得菜根，百事可做。”姥爷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平素也这般要求我。
二
姥爷是十里八村远近闻名的笔杆秀才，写得一手好欧楷。从小我在他膝下玩耍，耳濡目染，也渐渐捉起粗长的笔杆写毛笔字。每次我煞有介事写字的时候，他就在一旁啰唆。
“四个点每个都要不一样的，写成一样就呆了。
“起和收的时候，要保持中锋，欧字侧锋多了就圆滑，中锋运笔才是正道。”
就这样，他一遍一遍地说，我一遍遍地当作耳旁风糊弄过去。有时，我实在不成体统，他也会请出戒尺，在我手心轻轻打上两下以示规矩庄严。
15岁那年的小年前后，村委会主任对姥爷说：“你外孙女的字已经名声在外了，今年就让她给村委会写春联吧。”姥爷说：“还是个孩子，不经夸。不过磨炼磨炼也好。”于是那年我接过姥爷的“衣钵”，给村委会写春联。
大年初二我们全家去给姥爷拜年，刚拐进胡同，就看见姥爷和一大群来拜年的长辈站在门口。姥爷指着墙上的春联说：“这字好歹有点架势了。”
我依偎在姥爷身边，大雪静静地落着，大红春联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中是那般鲜艳夺目。春联上写的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园”。这是姥爷最喜欢的句子。
三
母亲因病去世没多久，姥姥也走了。
那个春节，也是我考上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大年初三，一大早我就去看姥爷。
考虑到我家的情况，大姨和小姨也约定初三这天来。
临近中午，两个姨父准备了一桌好菜。除了年下的主菜，那道高汤大白菜是一定会有的。
大姨小姨抢着给我夹菜，大家仿佛心照不宣，谁也不提那些伤心事。姥爷站起身开始分汤，他拿过我的汤碗后环视一圈停了下来，唤大姨去取一个海碗来，然后将丸子、嫩菜叶和捞底的干货全都盛给我。
“妞妞最喜欢的肉丸子和菜叶。”
我再也忍不住，毫无征兆地朝所有人喊道：“你们干吗？为什么都给我夹菜？为什么我喝汤的碗跟大家不一样？我妈走了，姥姥也走了，我不要你们可怜我！
“我已经是大人，不是馋嘴的小孩子了，以前我是最喜欢肉丸子和菜心……可现在我不喜欢了，我也不喜欢姥爷做的汤！”我再也受不了这种氛围，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狼狈逃跑了。
此后的几天里，我陷入深深的懊恼。
我信誓旦旦地以“大人”自居，可那种忽然间的崩溃和无助，只不过更加证明了我仍然是个小孩子。我不知道该如何打破这僵局。
四
正月初八那天，家里出了大事——姥姥留下的金镯子不见了。
这只金镯子是做过举人的太姥爷花重金请匠人给太姥姥打制的，太姥姥将它作为传家宝传给了姥爷，姥爷又把它当作定情信物给了姥姥。这是一件三个女儿都想继承的宝贝。
大姨、小姨、两个姨父都到了，姥爷坐在堂屋的圈椅上，手里拿着那个红丝绒盒子，嘴里不停地念叨：“上年纪了，估计是放在哪里忘了，不会丢的。”
大姨、小姨急得团团转，你一言我一语地责备姥爷没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好。找了六七天，没有一点儿眉目。
这只作为传家宝的金镯子，始终没能找到。
返校前，我去看姥爷，陪着他翻箱倒柜地找那只镯子。此前一家人已经把屋里院里翻了个底朝天，凭我们俩这慢吞吞的架势自然是徒劳无功。
“姥爷，中午做白菜丸子汤吧，嘴馋了。”
“好啊。”
做好汤，这回他用了两只一样的碗将汤盛出，可仍旧将剩下的菜帮子盛到自己碗中。
“上次，姥爷想说，你姥姥没这个口福了，往后她那份，你替她吃。没想到说到俺妞妞的痛处了。”
听到这里，我百感交集，生怕他跟着伤悲，只敢低头吃饭。姥爷轻轻叹了口气，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的阳光下，捞着他那谁也不能抢的菜帮子，阳光依旧，他却越来越老。或许，这种笨拙的、旷日持久的付出，便是他表达爱的方式。
临走时，我注意到门口的春联还是去年我写的。
五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北京工作，能回去陪姥爷的时间更少了。
工作后第一个月的工资发下来，我给他买了一部智能手机。起初他坚决不要，大姨劝了半天，告诉他通过手机能随时看见我，他才同意。但他不大会用视频功能，好在大姨小姨回去看他的时候，会主动打给我，姥爷便见缝插针地跟我说话，问东问西。有好几回，他说着说着，便开始盯着墙上我的周岁照发呆。照片里姥爷姥姥抱着我，我抓着姥姥手上的那只金镯子乐呵呵地笑着。大姨小姨就笑他：“老头子又在想他的宝贝镯子了！”
2015年秋，姥爷被查出胃癌晚期。医生说，病人到了这个年纪，不建议做手术，最好是保守治疗，尽可能减轻身体上的痛苦。
我暂停一切工作，请了长假回家陪他。
他看起来精神很好，有那么片刻，我恍惚觉得他生病的事如同一场梦。但桌子上那些瓶瓶罐罐的药，无声地告诉我：他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
为了让他多晒太阳，我跟两个姨父把床调整了方位，窗户也换成两面整块的玻璃。姥爷躺在洒满阳光的床上，眯着眼睛，轻轻喘着气，跟我说话说累了，就对着墙上的照片发呆。
我知道那只金镯子始终是他的一个心结。
那天下午，我枕着他一只手，给他背《九成宫醴泉铭》，背着背着就睡着了。恍惚中，感觉被人轻轻晃醒，睁开眼，姥爷看着我说：“梦见什么了，哭得一脸泪，又跟小时候一样梦见姥爷死了？”“呸呸呸！姥爷，我梦见姥姥了。姥姥托梦给我，说你至少能活到120岁，还告诉我那只金镯子放在哪儿了！”
我转身打开对面的条柜，一通翻腾。
当我转过身朝他伸出手的一瞬间，他的眼神一下子放了光。
“看，找到啦！就在最下面姥姥那件花棉袄的口袋里。我就说，姥姥是不会骗我的！”
他接过镯子，颤巍巍地拿在手中打量着。在强烈的阳光下，金镯子本身的老成色隐隐散发出光泽。姥爷浅笑一声，说道：“我就知道没有丢，不会丢的，姥爷开心。”
听他这么说，我心中一阵窃喜。其实，那镯子我压根儿就没有找到。
每次看到姥爷对着照片发呆，我便想买一只同样的镯子了却这桩心事。
由于镯子样式古朴考究，我逛了许多家金店，都没找到和姥姥那只相仿的。直到有一天，在王府井一家叫老铺黄金的店里看到一只几乎一模一样的金镯子。
自此，姥爷的精神一下子好了很多。
不觉间，已到中秋。
那天，姥爷亲自下厨给家里人做白菜丸子汤，我们各自忙着打下手。姥爷病情的稳定，让这个节日多了一份难得的轻松惬意。以至于我们在饭桌上纷纷吐槽他退步的手艺，丸子不圆、白菜不烂、汤太咸……说完大家笑成一片。
这次，姥爷再也没有把肉丸和菜独分我一人。
吃过饭，姥爷坐在院中，吩咐两个姨父搬出桌子，又吩咐大姨小姨找来春联纸和笔墨，对我说：“妞妞这几年不在，过年的对联都买现成的，少了些味道。今年趁着妞妞在家，提前写好贴上吧。”
大姨当即笑他：“老头，哪有中秋节就贴对联的。”姥爷摆摆手说：“提前贴吧，不然往后三年都贴不上了。”这句话说完，大家一下子沉默了，所有人都明白姥爷这话的意思。
我写的还是他最喜欢的那句：“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园。”
六
姥爷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最后完全无法下床了。
我终于还是决定把买金镯子的事情，告诉家里人。
“每次他都盯着墙上照片里的金镯子看，我以为这镯子找到后，姥爷一开心，病会好一些……”
一向疼我的大姨没忍住，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对我说：“妞妞，你别再说了！你真的以为你骗得了你姥爷？当初咋会那么巧，选大家都在的年下丢了东西？又那么巧，你那好赌成性的爹居然提前给你准备好了大学四年的学费？你姥爷以为他演了这么一出戏，我们就都信了？”
是的，在这个故事里，我有意抹掉了有关父亲的一切。
小姨泣不成声，强压着眼泪对我说：“傻妞妞，你以为你姥爷盯着那照片是在看那只金镯子吗？他是在看你啊！他是在想，你姥姥走了，他要一走，这世上谁还会这么疼你，你该怎么办啊！你知不知道！”
我一下子怔在那儿，好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在脑海里闪现。我以为我骗了他，可没想到他骗了我这么多年。甚至为了让我觉得心安，配合我“演”了姥姥托梦、金镯子失而复得这出戏。
他做了那么多事情，但他什么都没说。
我以为从一视同仁地分汤开始，他已经默许我长大成人，可自始至终，他都在倾尽一切地爱着我，保护着我，告诉我：妞妞，你不必长大。
接下来的时光，我寸步不离地陪在他身边。从那天开始，换我煮丸子白菜汤给他吃，现在我吃菜帮子，他吃菜心；我坐在他旁边写“九成宫”，写他最喜欢的句子，这回不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园”，而是“葳蕤繁祉，延彼遐龄”。他只是在一旁看着，看着我，看着我手上戴着的那只金镯子。
我没有告诉他后来的事情，就让它永远成为我和姥爷之间的秘密吧。
那天我取药回来，进门前忽然心念一动，忍不住笑着大喊了一声：“姥爷！”
抬头一看，是鲜红的对联。那天明明是一个晴朗而温暖的秋日下午，我的眼前，却恍惚出现了15岁那年的大雪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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