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鼠与游侠

（图中是现实中的阿肆，哈哈哈）

松鼠与游侠

“阿肆，去采点果子来！”

我倒挂在松枝上，翻了个白眼，扔下一个松塔，不偏不倚，正好被靠在火堆旁的那个衣衫褴褛、胡子拉碴、邋里邋遢的男子接到。

这么多年了，他反应还是很灵敏的。

“我又不是松鼠，我不跟你抢松塔！我要吃苹果！”他一甩手把松塔扔了回来，不偏不倚，正好被我衔住。我翻个跟斗，坐在松枝上开始刨这个松塔，不一会儿，松子仁全落进了我嘴里，真香啊！吃完把松塔又扔回了火里，炸起了一朵火花，吓得主人睁开了眼睛，旋即又闭上了，大喊道：“我不吃松塔，我要吃苹果！”

哼，你不吃我还不想把口粮分给你呢，我越来越聪明了，他却越来越笨了，这个地方草木稀疏，这一片松林还是好不容易遇到的，现在已至初冬季节，哪里来的苹果？我还想吃苹果呢！最好是咱们齐鲁之地的大苹果，又香又甜又脆，咬起来咯吱咯吱响，一个苹果我能开心地吃一天，唉，好想念啊！

“算了，你给我采个柿子来吧，在我前方一百步，你右侧第十棵树上有几个柿子。”主人闭着眼吩咐道。

我眯了眯眼，借着星星的微光，果然看到我右侧第十棵树是柿子树，上面还零星挂着几颗柿子，柿子上正渐渐布上了霜。他不就是睁了一下眼吗？就发现柿子了？

“你快去啊，我都三天没吃东西了！”

你三天没吃东西怪我吗？我不还跟着你走了三天今晚才吃到松子？真搞不懂为什么要来这里，南海边上都比这里吃的多啊！那里的荔枝真甜。

一边想着一边往柿子树靠近，还好今晚吃了个饱，又有力气在树枝间跳跃了，感觉自己跳得要飞起来了，这感觉真好！

其实我的主人只要挥一下手指，就可以把柿子采来，而且他别说三天不吃，就是七天不吃也饿不死的，其实他也不必这样一步一步去跋山涉水，他身后那把破剑可以带他去任何地方。然而，他却选择了最苦的方式，风餐露宿，浪迹天涯。

他说他是个游侠。一把破剑，一个破笛子，一个破葫芦，还有一个被人嘲笑灰不溜秋的丑松鼠。

对了，葫芦在一个破庙里和人分酒喝时，一开心，被他们传到了火里，瞬间火冒三丈，烧到了房梁上的我，烧尾巴之仇，不共戴天！正当我跳下来要跟他拼命时，他却袖着我和那个乞丐飞了出去，再回首，破庙已经成了火海，而我分明听到他们在笑，像小孩子一样，肺腑都要被他们笑出来了，天地星辰都要被他们笑塌了。从来没见他那么肆无忌惮地笑，好吧，我就饶他这一回。

不过，我的尾巴从此越来越难看了。所以，还是不能饶！

所以我把一个最涩的柿子扔给了他，而把最甜的留给了自己。

“啊！这么涩！阿肆你个记仇鬼！”

我看他有要把柿子砸向我之意，赶紧躲在树干后。不过柿子迟迟没有扔过来，我偷偷看他，发现他又陷入了沉思，仿佛陷入了哪段回忆，早已不知此刻的自己身在何处了。

“那时候，她家有一棵柿子树，有一天，她说用一篮柿子换我一卷《诗经》。我很开心，接过柿子就吃了起来，被涩得舌头都说不了话了，她却笑嘻嘻地拿着书走了。其实那一篮柿子，越到下面的越甜，然而我却不懂，全给了书童。”

傻瓜！我心想。

可能他听到了我的心声，思绪飘了回来，望了我一眼，继续吃他手中的涩柿子。

“还有十里便到阳关，过了阳关，便再无故人了。好想喝酒啊！阿肆你给我打酒来好不好？”

我继续翻白眼。我又不是你的小书童，这里也没酒。而且酒有什么好喝的啊？且不说烧尾之仇，记得有一次在一家客栈，他点了一瓶杜康酒，笑得合不拢嘴，非得喂我喝，好吧，那我就喝吧，不就是酒吗？我连琼州岛的椰子汁都喝过了。他用筷子沾了一点喂我，没想到我舔完酒便从桌子上掉下去了，睡着之前便听到他在放肆地笑。可气死我了。再加上那次烧尾之仇，从此我对酒便深怀恨意。而他偏偏还越来越喜欢喝酒，喝完酒对着我哈酒气，真是想挠他几爪子。不过，我忍住了，因为我知道，他喝完了也并不快乐。他的忧伤，比酒更难闻。

似乎从他捡到我开始，他身上就没好闻过。但是至少那时候，除了满身的血腥气，没有如今这般的汗臭味。那时候他也很白，不像现在这么黒，胡子也没有，总之，虽然身负重伤，但看起来还是一个很好看的人类。

我很想念北海边、崂山下的松树林的味道。那是这世上最好闻的味道了。如果不是那天被天敌咬伤了，如果不是被这个自身不保还非要救我的青衣男子救了，我可能还在崂山下的松林里跳跃，那里有最香甜的松子，最清澈的泉水。因为崂山的灵气充足，也因为山上的道士修为泽被，那里的松鼠是最聪明的，比如我。

难听的声音从他的破笛子里传了出来，我听不懂，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听的，就是觉得，听着好悲伤，虽然我不知道何为悲伤。

虽然他平时看起来毫不悲伤，带着我从北海走到了南海，又从南海走到了蜀中，再到长安，一路招摇过市，又走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不过我知道他其实是在逃亡，据他自己所说，从家被抄开始，他就在逃亡，逃到了方外之地，本以为此生纵不能以文拜相以武定蕃，养气练剑，清静无为，也能洒脱一生，但没想到山下的一次意外重逢，注定此生无法真正得到解脱。

所以他开始逃亡，或者说逃避。他会肆无忌惮地喝酒，大笑，高歌，击铗。他给我取名阿肆，如他所愿，我活成了松鼠种族里最肆无忌惮的、最自由的松鼠。山河大地，我几乎走遍了，天下果实，我也都尝遍了。

突然，一丝丝奇怪的风声传来，我撒腿便跑，主人看到我跑便明白了。他说过，听到奇怪的风声就让我跑，把自己藏起来，越远越好，这个我当然要听他的，谁叫我是一只松鼠呢，我很胆小的。所以我这次跑得远远的，远得都看不到松树林了。

我以为我一回头会看到林中定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但是我等啊等啊，等到下弦月都出来了，风越来越冷了，林中就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明明风中听到来的人绝对不止五个，比当时他逃下山来时追杀他的人还要多，武功也要高强得多。怀着一肚子疑惑我等啊等啊，等到天边都泛白了，朝霞一朵朵升起，看起来好像齐鲁之地的苹果啊，看得我肚子开始咕咕直叫，林中就是没打起来。那我便回去看看吧，我可是阿肆，天底下最肆无忌惮的生灵！

当我蹑手蹑脚穿过松林，我发现他还是靠在原先的位置，火堆早已熄灭，霜花结满他的发丝和眉睫，胡子仿佛都结冰了，他一动不动，身后的破剑也没了。

死了？

我突然感到一丝害怕，越靠近越害怕，我的松鼠牙忍不住开始颤抖，我从来没想过他会死，他要是死了，死了……

“阿肆别闹！”

他一把把我从他胡子上揪下来，一口热气哈出，胡子上的冰开始融化成水，滴下来。我仿佛走了一千里路看到了一片松树林那么兴奋，上蹿下跳，松树都要被我跳断了，磨断了。他不解地看着我，我只顾跳，恨不得像他上次袖着我时那样跳到云中去，去啃云朵。对了，那把曾经载我们在云中飞啊飞的破剑呢？

我又跳到他面前，疑惑地看看原来放着破剑的位置，又看看他。

他笑了笑，摸摸我的耳朵，“师兄们让我回去，说我心中所念所恨俱已成尘土，何必再放逐自己，”他掏出了怀中的破笛子，一捏，便成了粉末，落入尘土之中，“我说，既然皆已成尘土，我回去又还有何意义？便让他们把师父送我的剑带了回去，从此天地间，再也没有这个人存在了。”

他又笑了，不过这次不是肆无忌惮地笑，而是像雨后的风拂过松林，轻轻的，淡淡的，也凉凉的。

笑完，他便朝着与日出相反的方向走，走出了松树林，走过了一座城关，再往前，树木越来越稀疏，我远远地跟着，没有像平时一样趴在他肩头或者钻进他的袖子，我突然觉得，我就要这样离他越来越远了。

他突然回过头来，冬日的朝阳明明很暖，照在他脸上却仿佛隔世般的凉。

“你走吧，别跟着我了，再往前就是沙漠了。”

你为什么要去沙漠？我心中充满了疑惑，难道你带着我浪迹了一圈，最终是要去沙漠？

“因为沙漠中寸草不生，只有自己，和漫天的黄沙。”

突然想起，他曾经醉后所唱的“野有蔓草，零露漙兮”，以及呼唤的那个名字，“阿蔓”。

我不懂，为什么要去只有黄沙的地方，难道吃沙子吗？我吃过，沙子不好吃的。所以我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

主人却返回来，在我面前蹲下，在我脖子上套了一个小袋子。哦！难怪他的袖子破了个大洞，每次钻进去都凉风嗖嗖的，原来他割了块布做了这么个东西。可是，这么个小袋子也用不着那么大一块布吧？

见我歪着脑袋想问题，他打开小袋子，袋子里面还有一块布，上面画着一些鬼画符一样的符号，我看不懂。但是我看到还有一个亮闪闪的东西，跟我喜欢吃的榛子一样大小，看起来好像好好吃。

他把那个亮闪闪的东西拿到我面前说，他的修为不深，这么点却也够我再多活很多年了，那块布是他根据我平时矫捷的身姿所设计的一套剑法，如果我愿意修成人，就可以去练，保护自己。他说他此生除了我谁也没救得了，包括他自己。

我摇头，想说你不仅救了我，这一路游历，你明明救了很多人，还有很多动物。主人不说话了，只是把那块布指点给我看，但我对这个不感兴趣，我只对那个亮闪闪的看起来很好吃的东西感兴趣。一阵黄沙吹来，我生怕那个会发光的珠子被黄沙吞走了，便一口吃了下去。

主人笑着拍了拍我的头，便走了。

天地之间，黄沙漫漫，而他孑然一身，誓不回头。

我突然开始觉得悲伤，喉咙开始呜咽，难道是主人把他的悲伤留给了我？

我张开嘴，想吐出来，却喊了一声：“诚禾！”

然后主人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的青黑色身影，和天际的残月，渐渐变成了这漫天黄沙中的两粒灰尘。

故人西出阳关，而我无处可去，那便向东朝着太阳走吧。

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他的故事结束了，我的故事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