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人散,云游卸下一口气,微微闭目调匀内息。
他初得门法,连施两技,损精耗气,自然有些气虚。
那些妇人见大难已解,纷纷领着孩童便向云游跪倒叩首,连连拜道:“多谢少侠大慈大悲,救了我们全家孤儿寡母……”
云游怎敢受此大礼,忙将她们托起。
“大姐快快请起,可要折煞小人了。”
阿真喜不自胜,全然忘了自身伤痛,一把搂住云游,激动说:“大哥,不想在此能遇到你,你……你竟身负如此惊人技艺,三弟四妹之仇也有了指望了。”
云游哪有什么复仇之心,只苦笑了笑,看着这些妇人和孩子,问道:“她们是谁?为何也遭致追杀?”
阿真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说:“此事说来话长,起因还是我助了那魔头,且老子看不惯那些道貌岸然的正派人士,杀了他们许多弟子。这些人逼迫我说什么破阵法门,嘴里又不干不净,四处败坏大哥名声。
他们说……说大哥你……你为求权贵,臣服于朝廷,而后又为了复仇投敌叛国,这当真放他娘的狗屁。这些都是各海岛各族人的遗妇子,族中男人大都死的死散的散,所有财物也尽被那些畜牲给抢去。”
他说着低头哀叹一声:“好好的家庭被弄得支离破碎,说起来这……这一切全都怪我。是我太意气用事,我……我不配做岛主,是我害得她们无家可归。”
云游看着眼前这些妇人小孩大大小小也有三十余,望着她们单纯又惊恐的眼神,心下不禁生起无限怜意,想总要为这些人找个安身之所才是。
全然忘了自己也是一个无家可归之人,总不能也教这许多人跟着自己在这片原始森林里吸风饮露,过着野人一样的生活?
何况柳回舟已回去搬救兵,这里也多半不再是块净土,为了避免与其交锋带来死伤,也得逃避为上。
可却又该逃往何处?想至此节,云游莫名觉得自卑,一种有心无力的挫败感深深的刺痛了他的心。
想世人皆苦,然又无可奈何,见得一些妇人蹲在地上“呜呜”抽泣,不禁也大受感染,跟着她们暗暗垂泪。
阿真一怔,不是不解道:“大哥,咱们怕他们作甚,倘若那些畜牲敢来生事的话,以你的本领,将他们通通杀了便是。”
他只道云游是在如临大敌而怕死落泪,却不知他自亲人兄弟一个个接连离己而去后,性情也又变了。
变得越来越感性而脆弱,极易触景伤情,有如女子一般。
蓦地小白马跳到云游身前,指了指他水盈盈的大眼睛,叫道:“哥哥……星星……”
云游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觉得自己总这样哭哭啼啼,可非男儿好汉。
事情总是要去面对和解决的,在听得小白马说星星之时,又自想到了风老头和那梦幻般的水星城。
可纵使自己已有了进入主人家大门的钥匙,随时欢迎,却也并未准许旁人入内,总觉得这样不好。
然又想阿真这些人有此境遇,多少都是为风老头打抱不平和顾念与自己的兄弟义气有关。
看着眼前这些柔弱无助的可怜之人,想即是风老头在此亦会动了恻隐之心,将她们给收留了。
自己不过是代为主职,开门引路罢了,如是风老头不欢迎外人,大可请了她们出去。
当下别无他法,再看了看小白马,心中登时一软,便向着阿真等人问道:“你们可愿意去那水星城?”
阿真和众人听此一言,吃了一惊,彼此相顾,好奇道:“大哥所说的可是那魔教主城,水星城?”
云游点了点头:“正是……”
众人确信不错后,哗然一片,一位稍长的老太惊恐说道:“传说那可是给死人住的地方,到处都是冤魂厉鬼,谁也不敢进去。”
又听另一老太说:“瞎说,我怎么听闻那是神仙才能进去的人间仙境?”
二人说法云泥之别,各说各理,争论了一阵,阿真不耐烦道:“什么厉鬼神仙,全是胡说八道,那不是武林中人所向往的武学圣地么?”
三人各持己见,所闻所想皆发于己心。
云游笑了笑,淡淡道:“同一种事物,角度不同,总会有诸多不同的看法,亦如人之善恶是非。
你眼中认为的世界如何便是如何,你愿意相信什么,那便是什么,谁也替代不了自己心中的世界。”
众人嘀咕商量了一会,阿真朗声说:“魔教又怎样,总比待在这污浊的人间要强。去就去,里面住的是神仙还是厉鬼,一去便知。”
妇人小孩一切都听从岛主做主,不再有异议,云游也欣然接受。
正欲带领她们前行,猛地又想起一事,我可是答应过溪辞妹妹决计不踏足水星城的,大丈夫岂可言而无信?
若然是在从前,什么山盟海誓,信守诺言的,云游只会嗤之以鼻。
但今非昔比,如今的他已然性情大变,绝不再以小人自居来开脱责任。
云游内心其实一直住着另一个自己,此刻反了过来,内心那个自己逐渐外化,表面那个风流不羁的浪子又渐渐深埋心间。
阿真见大哥突然又驻足不前,好奇问道:“大哥,怎么了?”
云游笑了笑说:“要不你们先去,我办完事再来。”
他不只作托辞,心中也确实一直都记挂着霜儿妹妹的下落。
只是不知该从何下手,又要惹上多少是非,是以寄情山水来麻痹自己,不起心动念。
而今又被卷入世间,心有不忍,觉得什么求仙问道云云,都是在逃避问题和责任,不过是寻求一种自我心灵上的慰藉。
若然连自己亲人爱人都保护不了的话,良心何安?圣人神仙?还是先将凡人做好再说吧。
他心中对于出世入世一直都摇摆不定,唯一能定的便是尽可能无愧于心。
至于结果如何,并不是自己所能左右的,所谓尽人事听天命,便是此中道理。
阿真听云游并不一同而往,略显失望道:“那……那我们如何入城?”
云游恍然,是了,我不带路,她们怎么进那石阵?
可我如是入城,不是又违背了溪辞妹妹的意愿么?
苦思半晌,终于决定将入阵法门向阿真细说,生恐他记性不佳,这繁杂的奇门遁甲之术稍有纰漏,反而会害得她们置于险境。
是以又以血代书,详详细细的写在一块白色布匹上。
千叮万嘱,教他小心按照方位所示而行,切不可胡乱走动。
阿真如获至宝,小心翼翼的揣入怀中。
云游转身蹲到小白马面前,抚着她的脸,柔声说:“好妹妹,你跟着这位叔叔入城,哥哥办完事再来接你好不好?”
本以为小白马会难以说动,不料她却歪着头,好奇问道:“星星?”
云游一怔,想她对星星一直都很是喜欢,而那水星城也确是满天繁星的奇天灵地,便即笑道:“对,那是个极其漂亮,梦幻又祥和的地方。
人人友善,无有争斗,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
小白马听了,竟咧嘴一笑,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回家……”
云游一惊,似乎想起什么,也微微笑道:“对,回家……”
说完,小白马伸出右手小指勾住云游左手小指,大拇指相对一压。
云游似乎被雷击了一下,霎时间思念电转,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小星星,小仙女,霜儿妹妹,乃至于大王子恩达尔,无不有过这相同的手势。
然他坚信,那时的彼此都是发于真心,绝无可疑,绝无悔意。
小白马转向身后那片森林,发出长长的狼嚎声,众人骇然相顾。
云游则会意的笑了笑,向阿真嘱咐道:“这位小妹妹便交给你一齐带入城去,有劳了。”
阿真一愣,忙拱手接口道:“大哥放心,我定当誓死保卫她的安全。”
云游和小白马触了触头,一番作别后,也似是了却了一桩心事,想她能留在水星城应是最好的归宿。
一想到柳回舟他们快要折回,此地不宜久留,不愿多生枝节。
云游当即快步离开,行了一程,走到一处潺潺流水的小溪前,蹲身过去,想要洗去一身污泥。
然当那清澈的溪水映照出一张生满胡渣的脸时,云游呆了呆,望着溪水微微一笑,水中的自己还以一个相同的温暖笑脸。
这才确定,自己还是那个乐天知命的少年,朱颜易改,赤子之心仍旧未变。
他这副尊容如不细看,本不易为人所识,云游又将发髻解了,长发垂脸,加之身上的破衣烂衫,离入丐帮便也只差一个碗了。
想到曾经何等风光的小张仪,身边美人环绕,锦衣玉食,一生无忧。
人生变幻无常,短短几年间便即遭逢变故,落得如此狼狈不堪的样子,不禁又摇头凄然苦笑。
便在此时,耳听得身后有两乘快马疾奔而来。
云游心下一惊,站立起身,想他们来的好快,转念又想,但觉不对,如是冲我而来,何以只有两人?
回头一看,遥见一男一女并骑近身,均是背负一柄古纹长剑,紧衣结束,英姿勃发。
从年龄来看,猜想该是一对老夫少妻。
云游并不识得他们,不想生事,埋头又继续前行。
那男人跑到云游身边,突然急勒马头,握住马鞭拱手向他拜道:“这位兄台,请问金兰城怎么走?还有多远路程?”
云游心中一宽,原是问路的,可金兰城在中原如此出名,居然还有不知的,倒觉稀奇。
听他言语客气,是以粗着嗓子回道:“南行,再有个二十里便是了。”
他旁边骑着白马的女子,一身白色轻衫,脸露企盼的神色,忸怩的小声说:“哥哥,快到了,我……我……”
云游颇觉意外,心道,原来他们二人却是兄妹,微微侧头向那女子瞥了一眼。
那女子看来约莫三十上下,然风采盎然,模样清秀,浑不似已婚的妇人,说话之时,自有一股少女的娇羞之感。
那男人听了则是双眉一竖,厉声道:“妹妹,你可忘了我们此来中原的目的么?那负心汉害你还不够惨么?听你语气是不是又心软了?”
云游寻思,他们二人去往金兰城,看样子多半便是向那负心汉寻仇的了。
那女子则低着头,小声说:“这……这也不全怪他,我苦等他二十年,是……是自愿的。只……只是,这么多年不见,我……我……”
她哥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忿忿道:“你呀你,真是把我气死了。到了金兰城一切听我的,那负心汉如是守信娶你便罢,若然不依,我这剑仙的名号也不是白叫的。”
那女子忧心忡忡,想要说些什么,突然见到云游满是好奇的站在一旁偷听,这才回神,登时羞得面红耳赤,扭头便纵马而去。
她哥哥也纵马跟上。
云游心下诧异,听他们兄妹说来,那负心汉骗得这女子等了那么久未嫁,居然还想着逼婚,当真是世间少有之奇了。
这哥哥自称什么剑仙,来头不小,能够单枪匹马的来到陌生之地,想来也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又想金兰城何等人样的男人才有这般大的魅力,能让这女子死心踏地的苦等这么久?
云游想了想,不觉心中“咯噔”一下,金兰城?二十年?有魅力的负心汉?
立时便想到了那风流潇洒的金兰城老城主,有着玉面郎君,江湖第一美男子之称的莫疯子。
除他之外,还能有谁如此凑巧?
可那莫疯子又怎识得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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