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酒瓶碎在了不知是哪里的远处，寂静的深夜，这一声显得突然又突兀。
宁其翻了个身，睡意全无，转头看一眼丈夫似沉睡中，便轻轻起身，从充电器上拔下手机，刚把脚伸进拖鞋，又好像想到了什么，于是光脚从卧室移身出来。
今晚真热。天气预报明明说会有一场暴雨，却迟迟憋着不下。打开窗子，没有一星半点的风。漫天白雾，夹杂着些许灰尘的味道，全都凝固在一起，真想伸手撕开条缝隙好畅快地呼吸。
还是酸梅汤解渴，宁其打开一瓶，习惯性刷起了微博。
为什么美食家都喜欢半夜放毒？还有那些段子手们，越是夜深就越是荷尔蒙味道的灵感井喷。人生，不过食色性也。宁琪这么想着，不禁撇撇嘴角。
想去开灯，转身的刹那右腹突然又抽痛起来。好吧，已经熟悉了这种感觉，自从开始人工受孕，就时不时会产生这样的抽痛，每次一两分钟，不是不能忍受。大夫也说没有大碍，可能只是个人体质的缘故，因此，即使在丈夫面前表现出来，也只会收到“你真矫情”的不耐烦眼神，倒不如自己安慰自己更宽心些。忍吧，这一身冷汗发出来就好了。忍吧，直到生出个孩子来。
对，赶紧生出个孩子来。似乎唯有这样才能对过往、对婚姻有个交待。但，该不该再牵扯进一个孩子来？这问题随着最近收到的一条短信让宁其心绪难安。
那个人离婚了。
那个人说他离婚了。
在七年之后。
来得这么晚。
用了这么久。
七年前，宁其还是个大二的学生，是那种男生无人不爱，女生无人不妒的漂亮女生。
一个漂亮的女生总是少不了故事。宁其的故事一半沸沸扬扬，一半鲜为人知。
那时的宁其高傲的很，她深知自己最优势的资源就是她自己，所以一直把自己看的很紧也看得很重，一般般的男生根本入不了眼。
那时的宁其也卑微的很，她深知除了她自己，再也无依无靠，而开启命运之门的钥匙，也不知拴在何处。
她烦透了二十年来的生活，烦透了别人眼里背信弃义的母亲，更烦透了母亲眼里那个无能的父亲。当初要不是爷爷帮母亲安排了个好工作，既是校花又是学生干部的母亲断然不会跟老实巴交默默无闻的父亲走到一起。用现在的话说，母亲既是女神也是女汉子，大概从一开始也就没对父亲抱有任何希望，所以婚后便一心扑在事业上。凭着那副容貌很容易在男权社会混得好人缘，再加上确实能力也强，自然干得有声有色。当然，也少不了随之而来的风言风语。宁其最初的记忆还是四岁时奶奶在楼下跟人吵架，那人就指着宁其笑，“你自己看看！你和你爸爸哪里像！”
那时，母亲已经很少回家，单位腾了间办公室出来给母亲当宿舍，为此，某个领导的老婆还跑去大闹了一场。后来，领导被调走了，但宿舍还是留了下来，母亲也并未受到任何影响。如今回头再看，不得不承认母亲确实有她特殊的手腕。
但又如何？
到头来，日近黄昏，还不是孤身一人。
最可笑的是，母亲硬是等到她高考结束才和父亲正式办理了离婚，真是荒唐的自以为是，难道她还心存侥幸要把对自己的伤害降到最低不成？快算了吧！她们家的笑话已经被别人看了二十年、聊了二十年，早已麻木。他们那一纸离婚证书也就是水到渠成，不，其实是已经迟到了太久。
那之后没两天，母亲便办了病退，去到南边的一个小城生活。其实没病，但，去就去吧，她这一辈子，够累的，既要抓工作，还要纠缠在各种男人之间，应对各种绯闻。
看吧，宁其还是愿意称之绯闻，毕竟，母亲没有与其中任何一个重组家庭，毕竟，她还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宁其的内心深处大概还隐隐存有一丝希望——一切都只是捕风捉影。
第一次见到付未明，他就穿着白大褂站在那里，戴着一副无框眼镜，口袋里插着两支原子笔，安安静静。说不好是为什么，这一幕让宁其想起了一个人——尚教授，想起了尚教授一直在淅淅唰唰解题的那支原子笔。
尚教授有个女儿叫尚好，因为认识了尚好，才认识了尚教授，嗯，很长一段时间，宁其忘记了这个顺序。
尚好是朋友。她虽然不太热情，却十分诚恳。她的眼睛里从未投射出因为那些传闻而对自己哪怕一星半点的嘲笑和鄙夷。在漫长又黑暗的学生时代，她像手边的一杯暖茶，也像夜晚窗外的那盏路灯。
是啊，漫长的学生时代，从小学到中学，十二年。大学？不，那已经是一个成人的世界，或者说，是成人预备役的世界，没有围墙，只有校门。
尚好也是敌人，却和敌视自己的那些同学不同，她总是不自知间就在宁其的心里播下嫉妒的火种，想想也挺无辜。
去尚好家做作业，是宁其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可以期待的事情，也是曾经最值得期待的事情。通常下午没课的尚教授就在书房里看看书、绘绘图，一只玻璃茶杯总是洗得透亮，不像爷爷那只，永远积满了茶渍。坐在尚好卧室的书桌前，抬眼就能看到书房，阳光从尚教授身后的窗外洒进来，再从他的肩头向两边散开，让人眩晕。
尚好家有种非常好喝的茶，是她妈妈亲手做的，里面有姜丝、桂花、红糖……其余的味道便说不准了。宁其一直在想象，能把味道如此层叠搭配的那双手该是怎样的纤白软香，能与尚教授举案齐眉的那个人该是怎样的锦心玉肠。
直到那晚，尚好邀自己在家吃饭，才第一次见到了那个人，正端着两碗热汤面从厨房里出来，穿着一件已经起球的毛衫，深紫色的卫裤与这个家的氛围格格不入。天！再看看身边这个叫尚好的姑娘吧，一身浅粉色的珊瑚绒睡衣，刚刚修剪过的娃娃头乌黑发亮，还有那张常常嘟起的小嘴，粉润又粉润，甚至好多次让同为女儿身的宁其都难以自持。是吧，也许自己与母亲也是这样，在外人眼里，我们到底有几分差异又有多少雷同？所幸的是自己真的如大家所言，并没有半点与父亲相像，而在尚好的身上却总能看得到尚教授的影子。
很长的那段时间里，宁其不知道自己是喜欢和尚好在一起，还是喜欢和像极了尚教授的尚好在一起。
“怎么样？我妈的手艺不错吧？”尚好递给宁其一张纸巾，自己擦擦嘴角，但她忘了擦掉嘴角那抹幸福的微笑。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宁其是真的不知道该怎样评价这种“妈妈”的味道。
“天已经黑了，叔叔送你到大路上吧。”尚教授边说边披上外套。
宁其攥紧书包，一时语塞。
“嗯对，让我爸送送你吧，院门外的灯也坏了，黑乎乎的。”
宁其听得尚好才刚刚在身后关上了门，可是怎么抬眼自己就已经站在连接大路的拐角？难道被施了魔法，不然怎么连眼前这个人的挥手告别都似昨日重现。没错，这一幕、这个时刻、这个场景，总是突如其来，总是莫名其妙，总是反反复复。
鬼使神差。那晚的一切都鬼使神差。连等在家门外的父亲都让她不知所措。他就那么蜷缩着，躲避着，怯懦的，让宁其滚烫的心瞬间就凉了下来。
“天黑的早了，别太晚回家。”他低着头，转身推开家门。两个人，连半秒，都无法对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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