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渭河南北两岸栽了不少红叶李树。
南岸的夹在南滨河路与河堤中间,东几棵,西几棵,零零散散,不成规模,气势不大。北岸的夹在北滨河路与河堤中间,上半截不用说,单说下半截,西起二号渭河大桥,东至城关五小,四五里长的堤畔上,除了文体中心对面给巨大的祈福镜让出一块空地外,其余地方全是红叶李树,极盛。窄的地方整整齐齐栽着一排,宽的地方齐齐整整栽着四排。小腿粗细的树干,一棵一棵,一般大小,很匀称。林中有一条三尺宽的小路,供人行走。小路是青砖铺的,错落着转头缝,雅拙有致,曲径通幽。小路两侧是红叶李小树簇笼成的树墙,半人高,方方正正,棱角分明,里边密密麻麻全是枝干,面子上春天浮着一层花,夏天铺着一层红叶,密得水泼不进去,风吹不进去。
红叶李树林中不仅仅只有红叶李树,还栽了些其它的树。巨大的,一人抱不过来的法国梧桐,隔一段栽一棵,棵棵相望。这些树原先长在探矿厂厂区内,好些年了。移来时,拦腰砍去上半截,剃光了身上的枝枝丫丫,光秃秃的,如半截电线杆戳在地上。过了三两年,树干上才又萌发出许多新枝,嫩生生的,很密,如成熟了的蒲公英。垂柳都很大,冒出林子一大截,将一些婉约着的魏晋风流与有些颓废的晚唐诗意高高地从柔嫩的枝叶间斜垂下来。丁香树一丛一丛,枝条疏疏朗朗。倒槐的枝条翠绿,弓着背,一扎一扎延伸,倒扣下来,撑开成一把大伞。紫荆长成了大树,扠开的枝条间冒出一粒粒紫色的花苞,连缀在一起,如枝丫间上生发出的排瘤。玉兰端端庄庄,盛开着荷花一般高洁的花朵,不染纤尘。红叶李花墙之间,夹杂着一段一段其它树木的花墙,有冬青的,有黄杨的。花园里,还种着月季,栽着海棠,植着鸢尾花……林间,还有几座圆形和方形的亭子,仿古的,柱子上刷着树纹,不艳,不俗,与林子很配。公共厕所白墙灰瓦,飞檐翘角,是淮派建筑。园里花朵一样的牌子和蝴蝶形的牌子的上,写着“足下留情,春意更浓”“一花一草皆生命,一枝一叶总关情”这样的句子。
这些,都是点缀在红叶李花缎上的宝石,玛瑙,与翡翠。
这林子的主人还是红叶李,这片林子,就叫“红叶李林”。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红叶李树,错落有致,俯仰生姿,足足有十万棵。这些红叶李树是这十多年来园林景观界的新宠,样子苗条,步伐一致。笔直的,紫成黑色的主干,不生半根枝丫,不生一个疤瘤,光光溜溜的。从一人高的地方开始分杈大枝,大枝条密,小枝条密,花密,叶子密。每棵树生十万个花苞,开十万朵花,长十万片叶子,这十万棵红叶李树,总共要开多少花,长多少片叶子?用“蔚为大观”形容,一点都不为过。所以,这十万棵红叶李树,一年四季都是很好看的。游人春天看花,夏天乘荫,秋天观叶,冬天呢?看红叶李树一棵棵穿了长筒白靴,开出满树白花。林子夹在北滨河路与河堤中间,堤上终年行人络绎不绝,路上终日车流不息,林中一年四季,都不寂寞。
不过,林子里最好看的景致还是在春天。春水初生,泛着轻波,浸润着河床上的小草。十里春风,摆顺河岸上古柳的软枝,剪裁出细细的嫩叶。这十万株红叶李一齐涌出细密的花蕾,在林梢浮起一片红云,越来越深,越来越厚,使人欣喜,使人感受到一个词——“春潮”。这春潮是从九万里大地深处汹涌出来的,蓬蓬勃勃,没有任何一个力量能够阻挡得住。花开了,满树粉白粉白的繁花,散发着粉白粉白的花香。走在林中小道上,像武陵人进入桃花林,又恍若跌入一个梦境,跌入童话中的世界,不知身在何方。滨河路上车马的鸣叫远了,城中的喧嚣远了,尘世间的一切蝇营狗苟,都远了……林中走一遭,身上衣服都被花香薰透,回到家中,家里都是红叶李粉白粉白的香味。如果要定县城新的“宁远八景”的话,这片红叶李树林应该榜上有名,就叫“红林春潮”。
在南峪,也有红叶李树。当初建校的时候,在教学楼前中间过道两侧分别建了两个大花园。每个花园的四个角上,分别栽了四棵红叶李树。树是南峪村有名的花匠老刘师从别处弄来的,当时红叶李树还比较少,大家都不认得是什么树。树长得很旺盛,细密的叶子红成紫色,又紫成黑色。没几年,树已经长得很大了,主干上的侧枝都能当椽用,侧枝上的小枝也有铁锨把粗。庞大的树冠黑森森的,严严实实占据了花园的整角。到夏天,树上还会结出紫红色的杏儿大小的李子,不多,藏在叶间,学生摘了玩,没有人吃。前些年,这些正值青春鼎盛之年的红叶李树突然都死了。头一年一棵红叶李树开花长叶比其它红叶李树迟,长出来的花叶也稀疏,第二年,这一棵树就枯了。花园里的八棵红叶李树,情形一样,接二连三,全枯死了。我曾问过老刘师,老刘师说这些树是嫁接的,红叶李枝嫁接在桃、李、梅、杏等砧木上。我认真观察这些树,果然是这样,根上都有个大包。原来根部嫁接的地方,营养瘀滞,鼓成一个大瘤疤。地上的部分生长快,地下的部分生长慢,根不能养干。老刘师说得没错,那些红叶李树把自己的根丢了。
我专门留意过滨河路上的这些红叶李,根部没有瘀结的瘤疤,是扦插的,是自己生出根后,才移栽到这片城里的沃土上的,算是土著,固很旺盛。并且,这些红叶李树的待遇与学校的不一样。有许多花农穿着绿马甲,专门管待这些树。有些拿着铁锹铲子,除草松土;有些或站在长梯子上,或四仰八叉坐在倒槐树冠上,锯下剪下朽了的、枯了的、生病了的、太密的、太盛的枝条;有些左胳膊弯里夹着个脸盆,甩开右臂在撒肥料;有些拖着长长的水管浇水,是漫灌。这些长在滨河路与渭河河堤中间的红叶李树,是惯宝宝,是满城的春意,应当享受这个待遇。
城里居民都喜欢这片树林,四五点钟开始,就有人在河堤上练嗓子,声音顺着渭水河道,能传到洛门。清早在堤上晨练的人花花绿绿,来来往往。你还别说,大早上顺着河堤走一趟,看着眼底渭水东去,眉梢春意渐盛,心情是蛮舒畅的。在林中打拳,散步,遛鸟,都是极好的事。我抽调到城里一段时间了,每天早上送完孩子,都从河堤上或红叶李树林中走回去上班。这天我和孩子走到林中,其时红叶李枝头正冒点点春意,各种鸟,正从枝头弹下一串串珠玉。孩子突然抬起头问我:”爸爸,你为什么要回到南峪?”“爸爸的根在南峪。”“你走了,谁给我看作业?”“你大了,要学会自力更生”……前一周,领导刚谈完话,当头打了我们一闷棍。可能是我打电话的时候,这事无意间被刚上一年级的小儿听到了。
这十万株红叶李树将要绽开花苞的时候,早上我从楼下走过,脚底下“咯嘣咯嘣”响,似踩着干黄豆。低下头,看了个究竟,才发觉是冷风将春天的潮气凝成一粒粒麻籽大小的小冰珠,在地上滚来滚去。我突然想到那些河畔堤边的红叶李树,正是花期,怕受到影响。
潮水如春春如潮,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够阻挡得住春天。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过了几天,当我再次信步穿过林子的时候,林中一片繁盛,玉兰依旧在开,丁香抽着花穗,紫荆初绽。红叶李枝头,已春花灼灼,无边无际的春色,正从这片红叶李树林中漫溢开来,汹涌如潮……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