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一场

作者: 熬糖小姐 | 来源:发表于2023-07-23 20:52 被阅读0次

    电梯厅把脑外科住院部分割成两个空间,左边九病区,右边十病区。

    这次住院之前,我生过最严重的病,是发烧挂了三天水。看到“大腺瘤”的诊断书时,我在门诊哭得昏天暗地。

    瘤=绝症=死亡,这是我非常粗陋的认知。医生看着痛哭流涕的我,像在看一个傻子。

    我住进十病区的四人间,1号床是个姐姐,跟我一样的病,一个人从外地来住院做手术: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都是机器上的齿轮,拿掉一个,机器都没法转,她这样形容。2号床高阿姨,没确诊,医生判断她脑袋下面多了个小骨头,问题不大。3号床李阿姨,脑膜瘤,一种颅内良性肿瘤。4号床是我。

    绕过走廊上的加床奔向我的铺位,一路感觉这个病区有点热闹,病人和家属混在一起谈天说地。早来两天的李阿姨向我介绍:十病区基本都是好瘤,所以氛围相对轻松。要是开出来不好,就要去九病区啦。她朝着对面努努嘴:你可以过去转转,不要待太久。她说这些的时候,护士在给她挂水,说是给脑子排水用的,我们笑得不行:原来脑子真的会进水!

    这个病区真的很有意思,白天要去门诊做各种术前检查,一个人在医院的,会有病友或病友家属主动请缨陪着去;吃完晚饭,该陪床的家属都下班来陪床了,病房里、走廊里,活跃着各路社牛,大家凑一起天南海北地聊,相邻的病房互相窜门,不出两天,谁家什么情况都摸清楚了,就差知道人家家里的门牌号了。

    人情味,是这里很浓重的特色。

    我们管上手术台叫打仗,虽然是好瘤,也是开脑袋的事情,听着就不轻松。轮到谁去打仗了,他就换好衣服躺上手术床,大家一起去送他,一起把他的床推到电梯口,交给手术室前来接应的护士,然后在所有人的加油声中,电梯门缓缓关上。

    从手术室出来后,病人会被推进十病区的ICU观察一两天,从电梯口到ICU门口,十米距离,大概是这两天唯一可以见上他的十米。总有人乐于充当岗哨的角色,在病房和电梯口来回流窜,随时传回可靠消息:谁谁谁要回来啦!大家就一起跑去电梯口等着他,看看他,如果能说上两句话就更好了。

    每个人都在这样的迎来送往中寻求一种安心:他去打仗了,他不是一个人,挺好的,等我去的时候,也会有人为我加油鼓劲;他出来了,看状态不错,说话有力气,挺好的,我出来的时候应该也不差。

    和快出院的人聊天,心情最复杂,看他一路顺当,是心安;看自己面临各种未知,是焦灼。我参与送战场的第一个人,是3号床李阿姨。手术当天早上,护工来给她剃头,一头卷发变秃瓢,陪着她的家属掩面而泣,我顿时跟着陷入悲伤情绪,一路含着眼泪。等她进了电梯我回病房,在走廊上听到一个老头中气十足地描述ICU里的遭遇:他妈的里面护工用冷水给老子擦脚,冻得老子差点跳起来!我的眼泪瞬间随着大笑一起喷涌出来。

    病区的ICU接收一些重症患者,偶尔在安静的夜里,走廊上会爆发撕心裂肺的哭声。有一个妈妈,在门口哭了很久,她的儿子读高中,坐了一辆酒驾的车,遇上车祸,司机当场死亡,男孩进了ICU。大家叹气扼腕:好好的人哪……ICU那么贵,孩子能治几天哦……

    我住院一周后,有个叫杨慧的圆脸女孩住进隔壁病房。每天中午到了饭点,她的妈妈就笑哈哈喊她:乖女儿今天想吃什么?他们不在医院订餐,她妈妈说,要补好了才有力气做手术,女儿想吃啥就买啥。男朋友每天下班来看望,她笑嘻嘻地告诉我:等做完手术休息几个月,国庆我们就结婚啦!

    我和2号床的高阿姨排在同一天手术,我第一台,她第二台。

    我也成了接受送往迎来的那一个,像是在主演一场神圣的仪式。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知道,家人们在我面前隐忍的担心、焦虑、恐惧,都将在不被人看见的地方爆发出来。

    手术很顺利,我进了ICU,邻床就是那个车祸的男孩。ICU是大通铺,住了几十号人,护士们一整夜忙忙碌碌。我躺在床上,听到有人一直在唱歌,《真心英雄》唱了一整夜,护士好言好语劝他:歇歇吧,天亮了再唱。听到护士劝一个病人喝水,叫他名字他不理,叫他金总,他发出响亮的哼哼。听到护士对小男孩说,你长得真帅啊,在学校肯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吧。我转过头看向他,他正好也瞪大了眼睛看我,眼神像受惊的小婴儿,车祸撞毁了他的脑袋,他以后永远都是一个婴儿了。

    我睁着眼睛等天亮,等到护士来对我说,挺好的,你可以出去了。

    我不能先回病房,要去门诊楼做术后检查,护工推我下楼,见到太阳的那一刻,我还见到了爸爸妈妈,见到一拥而上把我的床团团围住的病友和家属,做核磁共振需要换床,他们都是来帮忙抬我的。

    浓浓的人情味,盖过了太阳的香味。

    回到病房,旁边的高阿姨趴在床上,我说,她好像比我还顺利啊。我妈冲我摇摇头。几天后,我能下床了,在走廊里别人告诉我,她是癌。医生打开她的脑袋就说没办法,又给缝上了。

    我还路过ICU,看到小男孩疲惫的妈妈,旁边人问她,不是说这两天要出来了吗?妈妈说,又筹到钱了,再让他住几天吧,住里面照顾得好些。

    我恢复得很顺利,在可以下地乱跑之后,杨慧的手术也排期了。她很兴奋地告诉我:我的舅舅们姨妈们,都要坐飞机过来陪我做手术!我很羡慕,这样的家庭氛围可真好啊。

    杨慧手术当天,我去送她。她买了一顶花帽戴着,挡住刚剃的光头,身边围了一圈亲友叽叽喳喳,她坐在病床上,像坐在快要溢出房间的爱里。

    她的手术时间特别特别长,岗哨们来来去去张望了一天。

    我没碰上她出来,但碰上她惊慌失措的妈妈,在医生办公室门口无助地流泪:为什么我女儿头上插着管子?!她疼,她说妈妈,我疼!

    医生和他们谈了很长时间的话,我站在六楼窗口,看他们一大家子,在楼下的老树旁哭成一团。

    后面好几天,杨慧的男朋友每天都出现在电梯口,但再没有进过病房。

    岗哨们终于忍不住劝他:你去看看呀,你去看看她呀!男孩子说,我等不了她了。

    听故事的人们沉默,成年人的世界没有童话,绝症女孩再不配奢望爱情,明白生活真相的人亦不配劝说与评价,空气里凝固的沉默,一半是理解,一半是算了。

    我去九病区转了一圈,那边的安静如我们的沉默一般。

    手术室又来接人了,我让开电梯,拐进楼道,想下楼转转。

    这是我住进来后第一次进楼道,里面坐满了人,地上散落着干粮、行李、睡觉的铺盖,人多却无声,车祸男孩的妈妈也坐在那里,眼神呆滞看向窗外。

    我才意识到,住在ICU里的病人是没有住院床位的,他们的家属不能拥有陪护床。ICU一周可以进去探视一次,其他时间,他们的亲人就在楼道里坐着,睡着,也许是住不上附近的宾馆,也许是住不起附近的宾馆,狭窄的楼梯间,能帮他们承载一些风雨和希冀。他们也想在离得最近的地方,第一时间听到医生的召唤,也许是催缴费,也许是谈病情,也许是说,他醒了。

    这一方楼梯间,是住院部的另一个世界。

    后来我也没能顺利出院,因为一些意外,我去抢救室躺了几天,背着氧气面罩,身上贴满心电监护,护士每天往外面送病危通知,一群一群的白大褂轮流围住我会诊。

    吸着氧气的我,只有一个心愿:活着。

    半年之后,和相熟的病友约饭,他们告诉我,高阿姨出院没多久就去世了,杨慧后来也出院了,没人再敢打听她的消息。

    同样的经历和心境,在几年后的儿童医院血液科,我又经历了一次。

    不管是高阿姨,还是杨慧,还是儿童医院似懂非懂的小光头的家长们,如果可以选择,如果可以交易,他们一定会拿所有去换取健康的生命。

    活着就有办法。活着才有办法。

    可是人世间啊,哪有那么多如果,哪有那么多心想事成。

    这些年,在每一次面对人生焦灼时,我都提醒自己,别忘了楼梯间里那些面目全非的生活,别忘了ICU门口那些绝望又不甘的眼神,别忘了当时只要活着的心愿,别放下自己的初心。

    能健康平凡地度过平淡一生,已经是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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