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壹】:朝歌
京城下了一场秋雨,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那时满城的梧桐也随风飘落了。
这一年,顾朝歌才九岁。她随着百姓站在路旁的梧桐树下,迎接父母的棺椁荣归故里。她是烈士之女。景侯夫妇在战场以双双牺牲为代价换回了家国的太平。
秋风瑟瑟,顾朝歌单薄的身体在灵前颤抖着,又在守灵的这三日将所有的泪水哭得一干二净。来侯府吊唁的人有皇子官员,也有普通的平民百姓。当他们看到顾朝歌时,皆是叹息——她是个才九岁的女娃娃啊。
七日后,景侯夫妇以国葬之礼葬入南山。送葬的那日,顾朝歌遇见他。
他撑了把白色玉骨油纸伞从林间缓步走来,在景侯的陵前磕了三个头,随后又从腰间解下一囊酒,道:“这酒弟子敬师傅师娘,望您二老一路走好。”他灌下一口酒,酒入咽喉却传出阵阵凄空的苍咳。
顾朝歌望着他,见他苍白的容颜因急咳而染上一抹红晕。她沙哑着问了句:“你是何人?”
不等那人回答,顾朝歌的叔父顾怀临便出言相讥:“楚王殿下,您不在枫林别院养病,来这做什么?你莫要忘了,我兄长从未认你是他的弟子。”
楚王没理会这讥讽,却偏过头看向顾朝歌。那尚带着莹莹泪光的桃花目让人心生怜惜。他目光变得温软:“郡主,你愿意随我去枫林别院住着么?”
“这怎么能行!朝歌是我顾家的女儿,就算父母双亡也应是我这个作叔父的抚养,怎能跟着楚王殿下?”顾怀临厉声否决,竟半点面子也不给他。
楚王亦是不给顾怀临颜面,只是淡淡瞟了他一眼,便对顾朝歌道:“枫林别院也在南山,离这不远,你若想可日日来看你父母。”
顾朝歌闻言眸光亮了一份,没有思量便不顾叔父的反对同意了。父母在长年镇守边关,她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面,父母去了,她想陪在他们的陵前。
何况,她不喜叔父,更不喜叔父的那些女人。眼瞧着她面前的少年不似坏人,跟着他也无妨。
于是,待所有送灵的人都走了,顾朝歌才跟在他身后穿过林子上了小山坡。她从前没有见过他,却能安心地跟着他,允他拉着自己的手绕过雨下山路的泥泞。
而他冰凉的手指,握久了也渐渐变得温热起来。
【贰】:容与
那座枫林别院隐匿在枫树林间。
这枫林绵延了十里。若在对面的山上望来,烟雨下的十里枫红如水墨画上染了水的红色,在山间的平地上铺染开,是锦绣江山中最惊艳的点缀。
顾朝歌踩着满地的红枫叶,叶子便莎莎作响,若仔细听去仿佛能听见独属于这安宁的声音。这是她从来都不知道的地方。
他将她安顿在芳菲院中,这间院子离他住的正院仅有几步之遥。
“你叫什么名字啊?”顾朝歌拉扯着他的衣袖,小声问道。刚来这里时,她有些像胆小的小兽。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哄孩子般含笑着:“我叫容与。”
“容与?”顾朝歌眨着眼想着。这名字,可真好听,容与容与,他人也如其名,有着如画的容颜、柔和的脾性、温雅的气质。
“是‘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中的容与么?”清清脆脆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他听着愈发高兴了,便捏了捏她红扑扑的脸蛋:“是啊,我的名字就是出自这里。日后你就叫我哥哥吧,我来教你念书习武可好?”
“为什么要叫你哥哥,为什么你要教我念书?”小姑娘盯着他的眼睛,打破砂锅问到底。
她的眸子清澈潋滟且又天真纯净,他见那双眼睛顿了片刻,心中闪过万千思绪。末了他扶额一笑,满是宠溺:“因为我曾是你父亲的弟子,师父教过我不少东西,他去了,我便想着要交给你。”
小姑娘点了点头。日后她就多了一个待她如掌上明珠的哥哥。
小姑娘的容与哥哥与其他的顾姓哥哥都不一样。
容与那年才将将十四岁,却有大人般的沉稳。可在她面前永远都是温文尔雅的,不论她怎么闹怎么耍小脾气,他都是一脸包容和宠溺的微笑,这笑如三月柳絮轻扬、如四月桃花盛开……
【叁】:哥哥
这枫林别院是皇家的别院,却没有皇家的庄严与肃穆。瓦是江南的青瓦,砖也是江南的青砖,有着豪华落尽的古朴与素雅。
春日,顾朝歌会在窗下读书,阳光明媚婉丽,窗外的海棠探入枝丫,一瓣花红落在她的鬓间。夏日,院中的池塘开满了并蒂红莲,顾朝歌则在清晨或傍晚于凉亭间喂鱼。秋日,枫树的叶子渐渐变成了红色,十里枫林十里艳红,她在潇潇而落的红叶中舞剑,剑刃挽起凌厉的风,飒飒英姿像极了她母亲在阵前挥刀迎敌的样子。
而到了冬日,则朔风冷冽,万籁俱寂。容与往往在这一季节受不住风寒,哪怕整日披着狐裘抱着汤婆子也时常卧病在塌。顾朝歌在榻边照顾着他,为他递水端药,偶尔也会换下沾染鲜血的帕子。
“哥哥?”她捧着那一方帕子,白色的帕子染上了比枫叶还红艳的颜色,无比刺目。她吓着了,眼眸泛红,仿佛积聚了一个秋天的露水。
他见她将哭未哭的模样,苍白干裂的唇角扯出一个微弱的笑容,他抬手抚摸着她的脑袋,宽慰笑着:“朝歌,风寒罢了,明天开春我就能好。”
他这么说,顾朝歌也便信了。第二年春暖花开之时,他除了面色苍白了些,其余的倒与平常无异。
这别院中只有两个仆从,一个是他的贴身小厮,另一个是她的贴身婢女。那两个仆从见两位主子日日欢声笑语地相处着,心中暗叹“殿下对郡主可真好,将郡主宠成了一个无法无天的姑娘”。
他对顾朝歌可谓百依百顺,将她当皇家公主娇宠着,陛下赠的珠宝给她做成簪子,皇后娘娘赏的绫罗绸缎给她裁成锦衣……他只有教她学文习武时才会严厉,这严厉并不是对她打骂,他从来舍不得,故而只是罚她抄书或者亲手为他做一顿晚膳。
“朝歌,你念书可要认真些,练武的时候更不能偷懒。”看着那随意的涂鸦,他板着脸轻斥道。
“哥哥,念书好累,习武更累。”她啃着苹果,摆了摆手。这些日子的逍遥让她对学习没了兴趣。
“哪累了?”
顾朝歌却一时说不清了。
她在市井中偶尔听过“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一言论,也看过那些精美的苏绣越绣,于是便记下了。她就更不想读书习武了,只想花时间傍在他身边为他研磨裁纸,或者为他亲手绣上一个香囊。
“朝歌,你是景侯的女儿,不能比别任何世家小姐差。”他叹了一口气,放下那墨迹凌乱的文章,认真对她说道:“师父师娘去了,但你还在。”
那一年,顾朝歌才十二岁,已经到了明事理的年纪,她聪慧,自然知晓他的意思。
顾朝歌闻言,愣了许久。她眨着眼睛,却觉得眼睛酸疼。说起姑娘已故的爹娘,哪家孩子不会伤心呢?
见着自己说话触到了她的伤心事,容与故作严肃的表情垮了,又成了那个温和如玉的公子,蹲在她面前,柔声哄着。
直到顾朝歌拿着的苹果核已经变黄了,她才被将将被他劝住,眼睛却哭得肿了一些。容与连忙吩咐小厮打盆凉水,拿着帕子给她敷眼睛。
“哥哥,你说爹娘……希望我……出人头地么?”她尚带抽噎,断断续续问道。
容与良久不答,等到她眼眶旁的微红褪去,他才捏着她的脸,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哪个爹娘不是望女成凤呢?”
是么?其实景侯是否望女成凤,他也不知道。可他希望看见顾朝歌变得强大,至少撑起顾家的门楣。
“那……”她压低了声音,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那……哥哥也希望朝歌出人头地么?”
哪怕学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只不过这心里一言,她没有问出口。
“当然希望了。”容与点了点头。
那日后,顾朝歌渐渐认真了起来,早起晨读背书,下午则会习武练剑直至黄昏。而他,总在院中的枫树下坐着,看着她舞剑时翩若惊鸿的身影,越来越满意。
他送上煮好的茶水给她解渴,她笑嘻嘻地接过,不忘俏皮地道声“谢谢哥哥”。
他许是不知她心中所想。在每诵读篇诗文,练过一套剑法后,十二岁的她总会默默地想:哥哥待我很好,我定要让哥哥开心,哪怕是做我不喜欢的。
【肆】:秋宴
顾朝歌十五岁时,正当及笄的年纪。
四月天里,池塘边的杨柳垂下万千丝条。容与拈着紫玉簪子为她挽上青丝。她的眉目已经长开了,没有世家小姐的温婉,却有着独一无二的惊艳与潇洒。她的血是热的,心也是赤忱的。
“哥哥,听说皇后娘娘下月要在我们别院里办秋宴?”在别院中过着六年与世隔绝的生活,她尚且第一次听到秋宴,于是便日日盼着秋宴。
“哥哥,你说秋宴是怎样的?”她总是问了一遍又一遍,满眼期待着,她想的秋宴定是糕点满桌,果香四溢的样子。
然,当他每每看到她憧憬时的样子总会失笑。这丫头,纵然文武双全,但心智毕竟还小,很多事情她并不懂。
一连数日的纷纷秋雨停了,十里枫林的枫树正是一年中最红艳的时刻。那些打扮得娇柔婉媚的姑娘们坐着马车来到了枫林别院中。
秋宴开始了,没有她想的糕点满桌果香四溢。那些姑娘们弹琴的弹琴,吹箫的吹箫,作画的作画,在院中游玩,或是在院外赏景,偶尔有感而发的则会对诗抒情。
她在一旁看着便愈来愈觉的无聊。她回过头时,却不见容与的身影。
她对这场秋宴莫名其妙,便想着去寻哥哥好好抱怨一番。不想却在走廊转角处,看见哥哥和一个蓝衣女子相对言话。
那女子漂亮,一身浅蓝色的襦裙看得分外清丽温婉,她的凤眼含着潋滟秋水,与他的每一句话都带着暧昧的情绪。
顾朝歌顿时明白了秋宴的意义。她的容与哥哥今年也弱冠了,是该寻个妻子成个家。
但她心下却酸溜溜的,脸颊因莫名的气恼而变得红晕。她气鼓鼓地上前去,皮笑肉不笑:“哥哥,这位姐姐是谁呀?长得好生漂亮。”
她看着那姑娘,虽是笑着,但那笑带着张扬和挑衅。那姑娘愣了愣,心中自是不高兴,她柔柔道:“七郎,这就是你认的妹妹朝阳郡主么?”
七郎?顾朝歌蹙着眉再次打量着他。他白衣胜雪,眉眼如画,果真像闺中女孩的心上情郎。
他偏头看着故作潇洒离去的她,心中乱如麻。
他对那蓝衣姑娘委婉相拒:“颜姑娘,纵然我们幼年相识,但我却从未许诺过你什么。”
【伍】:烽烟
枫叶渐渐枯红,一片一片叶子在冬风里吹落在地,积叶没踝,落了一整个秋天,接着又是大雪纷飞,屋中的暖炉烧的正旺。
这年冬天,皇帝病逝,举国缟素,这一年的除夕也便没有了欢乐。容与半躺在软榻上,神情怏怏。他病得比往常严重了许多,一副将死弥留的模样。
顾朝歌的心随着他撕心裂肺的咳嗽一悸一悸的,这种感觉很难受,可她得受着,并强行欢笑地在他面前照顾着。
但容与却没有半点精神和心思,毕竟已故君王是他的亲生兄长。
后来,春暖花开了,他的病好不容易才好了些。
新的一年里,太子继位。他和她的生活没有因先皇的驾崩而停滞,一切如旧。他又成了那个温雅的公子,对她笑着,笑着指点她的文章和武功。
初秋,她捧了一摊自己酿的桃花酒在亭中与他对饮。她不胜酒力,醉红在脸上晕染开来,比点染胭脂还要美上几分。
她不知为什么偏要今日与他喝酒。这几日眼皮一直再跳,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这一日,确实来了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穿着玄色龙袍,玉树临风的新皇造访枫林别院。她便识趣地退下了,远远看着他们叔侄二人再谈论要务。他们二人虽说是叔侄,其实年纪相仿,但新皇却远没有他成熟稳重。
她懒懒坐在远处的桃花树下,隐约能听见关于“北狄”和“顾家军”的言辞。
“顾家军”这倒是个遥远的记忆,父母双亡后,她便再也没听过顾家军的只言片语。
直至夜幕降临,新皇才离开枫林别院。她见哥哥面色凝重,心里一咯噔。
“朝歌,你随我来,我有话要与你说。”他把她带到了自己的书房,为她倒上一杯花茶。
她问:“哥哥,你有心事?”
“是啊。”他叹了口气,向他缓缓道来:“数日前北狄再次进犯我朝,连夺我北境三州,北境守军难以匹敌已退至嘉临关。而当年景侯麾下的七万顾家军群龙无首,留滞雍州,现在顾家军急需一个统领去领军支援嘉临关。”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顾朝歌又怎么不明白?七万顾家军是她父亲一手所创,骁勇善战无人能敌。这么多年了,能接替顾家军并让他们心服的人或许只有她了。
“哥哥……”良久,她打破凝滞的夜色唤了他一声:“天下安危在你眼里,有多重?”
“很重。”
她笑了笑,这重量她明白。容与虽然幽居在别院,但朝中的大事小事他也会参与,很多次她见过他批阅奏折,也见过他为天朝百姓而心忧。他是皇家人,自有一份责任。
顾朝歌静静地看着他,二人又沉默了良久。
“哥哥,那我去带领顾家军支援嘉临关吧。”战场九死一生,她说得悲壮。为了他心中的天下安危,她甘愿一去。
他的心抽痛着,有万般不忍和千种愧疚。他与她朝夕相处七年,培养了她七年,终是要送她去战场,送她去接替顾家军。这一结局,其实七年前便已经明了,可真当这一刻来临时,他竟如此不舍。
可……不舍又有什么用?北狄入侵,接替顾家军的只能是她,哪怕她的亲叔父都不行!
“好。”他点了点头,那句允许亦是很重,或许这一言好字,便有着生离死别的悲凉……
【陆】:相思
出征的那日,天下着微微细雨,十里枫红在雨中朦胧了,失了往日的颜色。
他为她牵着白马,仔仔细细嘱咐着,似要将他所知的都告诉她:“朝歌,此去一路小心。不可贪战,必要知己知彼……”
“啊呀,好了哥哥,你别啰嗦了,你从昨日就开始嘱咐我了,你放心吧。”她翻身下马,朝他吐了吐舌。
下一秒,却死死将他抱住了。这是她第一次对他投怀送抱,带着小女儿的娇羞,连耳根也染上了红晕。她赖在他怀中不愿离去,听着他的渐渐加快的心跳,闻着他衣襟上的淡淡熏香。
“朝歌……”他不知所措,却不舍将她推开,便干脆将她抱得更紧。许是这一场拥抱,他矜持了数年,也等了数年。
最后,他目送她打马离去。那一骑绝尘而过,马蹄踏碎枯红的落叶。她行得匆忙,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枫林道上,只余马蹄残音在林间空荡着回想。
这时他才觉得,她匆匆的辞别,仿若他这七年间的过客,她走了,他的心也空落落的。
秋风飒飒,吹起漫天枯叶,他就站在落叶雨下,一站便是数个时辰。
别院里,没了那姑娘的欢声笑语,他一时不习惯,后来怎么也不习惯。白日看书时想着她,夜里就寝时也想着她,想着她在塞外是否安好……
雨滴答滴答落在石槽里,那个年轻的新皇再次来别院拜访他。
“七皇叔,近来安好?”新皇对他很是客气和恭敬。
“怕是时日无多了。”他无奈笑了笑,倒是豁达。窗外的枫叶飘进了窗棂,落在他的案前,晕染开宣纸上的墨水。他却不以为意,拈去案前那枯叶,随即将它投入火炉。
新皇面色惋惜,看着他欲言又止。他七皇叔不过比他大两岁,但自幼宿疾缠身,天不假年。
见新皇真真切切地担忧着,他便换了个话题:“陛下,顾怀临近日可有异动?”
“明面尚且没有。”新皇轻蔑一笑:“那七万顾家军没落到他手中,他倒是生了闷气,现在还气得赖在府中不愿上朝。”
顾怀临虽是景侯的亲弟弟,但他却有着异心和野心。七年前景侯去了,留下雍州七万顾家军,皇室动不了那七万将士,他便日日想着。但七年了也没能染指半分。而现在正缝战乱之时,他贪慕权与力的心便又滋长了起来。
可容与又怎会放任他?他野心勃勃,根基深厚,除之不易,无论什么时候对皇家都是个祸害。那七万顾家军不能给他,这江山帝位更不能给他!
顾怀临必死!不仅是他对皇室的威胁,也因为他还担负着景侯夫妇的性命。七年前顾怀临在战场上暗杀了自己的兄嫂,本以为天衣无缝,又怎会知道其实容与早在七年前便已清楚。
“这是兄长生前给我的令牌,可调动皇室暗卫。”说着,他从衣袖中拿出一枚紫寒玉佩:“顾怀临身亡那日,陛下可动用暗卫偷偷剪去其党羽。”
新皇接下了玉牌,颔首言谢。良久,他又斟酌着问道:“七皇叔,顾朝歌若接替了顾家军,您……能保证她日后不会效仿顾怀临么?”大约,这是每个皇帝的疑心。
“定不会,陛下大可放心。”他摇了摇头,想到那个临走前拥抱他的姑娘,他总是酸涩的。
其实有许多关于她秘密埋在他心里。他当年教导她,不过是为了她能好好接替顾家军,把她培养成自己人。哪怕顾家倒了,她也能撑起顾家的门楣和权势,将来为皇室所用。
其实顾朝歌在一开始不过是一枚正在成长的棋子。他细心呵护着、培养着,一晃就过了七年。
这七年,他动了情。
情一旦有了,便愈发担心她会发现真像,便愈发愧疚。毕竟他对她的情,始于算计。
“只是朝歌她性子洒脱不懂礼数,看在我的面子上,陛下日后需得照顾她一些。”他说着,垂下了眼眸。他许是没有多少时日了,但至少在他死后,他希望她能得到照顾。
“这一点您放心,侄儿不会残害忠良。”新皇在他面前承诺。君子一诺重九鼎,新皇保证,他也便放心了。
将新皇送出别院后,院子里又萧瑟了几分。两个时辰前方打扫的院子,就已经堆了一地的落叶。
这落叶已经枯萎了,一年的繁华已经衰败了,顾朝歌去北境打仗了,而他也思念成疾疲惫了。
京城离北境隔着数万重山,他便想起那句诗。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相思……枫叶丹。
蓦然,他心口一阵抽痛,随即那痛无限放大,鲜血溢出嘴角,那是比枫叶还刺目的艳丽,却带着死亡的冷意。
他想,这便是所谓的生离死别吧……
他昏昏沉沉,不知在榻上昏睡了多久。所幸,他这次只是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
“殿下,郡主昨日带着七万顾家军到达嘉临关。”小厮向他禀告着。他心一紧,连忙询问她是否和敌军开战,是否有事。
他关心着战场,更关心着她的一举一动。便派探子前去打探,将她的消息日日报给她。
只有听见她一切安好,他才能安心入睡。
枫林别院的日子每一天仿佛都是一年。他时常为她写信,也能收到她的回信。
他记挂了她一年,思念了她一年。于是他便只寄了一枚枫叶给她。
他想她定是能理解的,毕竟“相思枫叶丹”是他教过她的诗句。
【柒】:门楣
北境的大漠苍茫无边,天辽地阔。荜篥和羌笛阵阵吹着浓烈的乡情。
顾朝歌拈着他寄来的枫叶站在城楼上向南眺望。大大小小数百战都过了,这枚枫叶始终被她揣在怀里,连经脉和纹理都清清楚楚。
相思枫叶丹啊。两年了,他赠她枫叶聊以相思 ,可北境没有枫树,她只能听着筚篥吹着乡情,无人的夜晚思念成河。她想她的哥哥,不知他身子可还安好?
“郡主,属下等问出了这份供词,这供词……事关景侯和夫人的。”她的副将走上城楼拿出一份供词递给他。
她蓦得睁大眼睛,一把接过,连读三遍,怎么也不相信这供词的真伪。
九年前,她的爹娘竟是被她叔父顾怀临所杀。
这让她怎么相信?绕是她再为惊讶,在关外历练了两年她也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她沉稳着气,淡淡吩咐道:“让人细查。”
她心乱如麻,眼眸吹了风沙,让她好生不舒服。她转过身去,那枚枫叶却不小心被她折断了,吹落了。
她更慌了,心砰砰直跳,她眼睛眨呀眨,那一滴总算淌出眼眶。两年了,其实她还是一个小姑娘。良久,她沙哑着喉咙对副将道:“明日就和北狄和谈,准备一下,早日归京。”
归京的那日,她心思沉重。连她身后跟着的七万顾家军也是静默无声。
她叔父杀了她爹娘。她也想着要杀的叔父为爹娘报仇。但她到底善良和犹豫,毕竟她想杀的是自己的亲人。
她纠结了一个多月,一个多月后,她凯旋归京。
她被陛下封为朝阳将军,是天朝开国以来为数不多的女将。有其父母必有其女,她爹娘为武将,她也承袭了将门的风骨,更撑起了景侯顾家的门楣。
归来见天子,从她踏入城门的那一刻便被陛下叫了去。
她入了乾坤宫,却见那个白衣儒雅的男子与陛下对弈。她眼前顿时模糊了,忘了行礼,只站在那看着他,贪婪的目光下藏了两年来的思念。
他比她离去时清瘦了些,面庞也白了许多。可那温文尔雅的气质这两年来没有变过半分。他朝她一笑:“朝歌,回来啦。”那一笑若能酿成酒,便能让她沉醉着。
“哥哥,我回来了,战场刀剑无眼,我却没事。”她笑道,目光莹莹含着热泪。
陛下闲敲棋子,看着他二人,心里亦是明白,他打趣道:“朝阳将军,你我同辈,却唤我皇叔为哥哥,那让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陛下怪会玩笑她的。”容与淡淡一笑,让顾朝歌坐在他身旁,他捏了捏她的脸蛋,随口说道:“这丫头没个规矩,陛下日后可要顾着她一些。”
“才不要,朝歌已经长大了。”顾朝歌满满不乐意,却在坐下悄悄牵了他的手。
他闻言笑而不语。他握着她的手,她的手粗糙了不少,老茧也厚了许多。他心酸,也不敢告诉她,其实日后的路他不能陪她走下去。
她长大了,长成了他九年前便已设计的好模样——文武双全,是顾家军的首领、忠心诚诚,能成皇室的倚仗。可他后悔了,他本培养了她七年本不该动情的,可情字一动,便难以割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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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杀亲
陛下给顾朝歌罗列出顾怀临的总总罪恶。
有如暗杀兄嫂,贪污赈灾的银两,草菅人命,甚至是近日在暗中调用南方军企图谋逆……
顾朝歌不愿面对,她怎么也想不到她的叔父竟会是这样一个奸佞小人。她听着,手中的杯子愈捏愈紧,直到“咔嚓——”一声,瓷片割破了自己的手掌。
“朝歌,小心些。”他拿过她的手,嗔了她一眼,又心疼为她上药包扎。
“哥哥,陛下说的……都是真的么?叔父竟是那样的人?”她小声问道,为顾家而羞耻。
“是真的,这些都是皇家暗卫查出来的,其实早在九年前,顾怀临便有反心,只不过他一直藏着噎着我们没有证据,现在才将他野心摆在明面。”他摸着她的脑袋安慰着。哥哥的话,她向来是信的。
“所以顾怀临必死?”她问,是震惊过后的心如止水。起初她为爹娘报仇尚且犹豫,可现在不了。
“是。”
“那我亲手处决他吧。”她道,目光坚定。顾怀临罪恶至极对不起天朝百姓和她爹娘,又企图谋逆乱他心忧的江山,她怎能放过他?哪怕他也姓顾。
陛下以通敌卖国的罪名将她假意囚入天牢,她沏了一壶茶,静静地再牢房中等着顾怀临到来。
夜里,顾怀临来了,费了好些周折。
“叔父你来了?”她隐在暗中,手和脚被铐上了锁链。
“在你死前来看看你。”顾怀临吩咐狱卒打开牢房走了进去,他尚带着幸灾乐祸的笑。
“可叔父你信么?我没有通敌叛国。”
“信,怎么不信?”顾怀临坐在她面前,看着她憔悴的脸庞,笑了笑:“你是容与养出来的,心术自然是正。可惜狡兔死走狗烹,你拿着七万顾家军又战功赫赫,皇家怎会不忌惮着你?不想杀你?”
她倒了杯淡茶缓缓喝下,惨淡一笑:“原来这九年的情许是错了。哥哥……他可为我在陛下面前求情?”
“他避祸都来不及。”顾怀临无奈:“你竟对他动情了?”
她默认了,低着头摆弄着茶具,复又为彼此道上一杯茶。
“他自幼宿疾缠身,天不假年活不了多长。你就算对她动情也不能长久在一起,不过……现在你怕是比他去得早。”
端着杯子的手一颤,他猛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顾怀临。哥哥的身体是不好,她只当他冬天易染风寒来年开春便会好,却不想……竟是宿疾……
“你竟不知?”顾怀临倒是惊讶,随即想了想,倒是明白了:“也是,容与虽然看起来风光霁月的,但心思深着呢。别说他身体情况不告诉你,其实他瞒着你许多事。”
“或许你身在情关并不知晓,在旁眼人看来,他收养已故景侯之女为的便是景侯的顾家军。可惜,他还是慢了陛下一步,那七万顾家军我得不到,陛下更不会让他容与得到。”
“你说什么?”绕是她装的惊讶,装的对容与不信,但她的心到底起了波澜。哥哥是否真的命不久矣?是否从一开始便在算计着她?
罢,罢,她闭上眼眸,不欲多想。
“你还是不要多想,别带着怨恨,否则死不瞑目。”
“是啊,我亦是将死之人。”她苦笑着,端起茶杯:“叔父可否送我一程?毕竟我也姓顾。”
顾怀临看着那杯茶,又狐疑地看向她。她知晓顾怀临的心思,于是又先喝了一口茶,以示没毒。顾怀临这才笑了笑,接过茶杯,敬了她一杯,算是送行。
“叔父,我死前您可为我解一惑?”
“你说。”
“我爹娘是怎么死的?”
“战死沙场。”他又补充道:“被北狄人放了暗箭,与北狄首领同归于尽,很是悲壮。”
她望着他,幽深的眸子克制着情绪。
良久,她才道:“叔父,人之将死,我也希望你其言也善。”
“你什么意思?”他瞳孔微缩,大有情况不妙的警觉。
“我爹娘是你杀的,现在你无需骗我。那一支暗箭,就是你放的。”她瞪着她,目光带着怒火。
“你胡说……”话语尚未说尽,顾怀临心脏蓦得抽痛,鲜血溢出嘴角,倒了下去,在潮湿的地面上因痛痉挛着。
“你——”他难以置信。
“叔父,这不过一个局罢了。”顾朝歌起身,在他面前蹲下,有成王败寇的高高在上,亦有审判罪孽的狠厉,一一数着他的罪行。
“最后一条,勾结十万南方军,企图谋逆。叔父,我顾家世代忠诚卫护皇室,怎就有你这个乱臣贼子?”她道。
“呵……呵呵,你也不过是容与和皇家的棋子罢了……当了九年的棋子……却身在情关不知情……连我,都为你悲哀!”他死前,尚不忘挑拨。
顾怀临死前最后一幕,却见她缓缓站起,睥睨着他,道:“我信哥哥。”
【玖】:枫叶丹
子夜,她卸了手链脚铐,从天牢中走出。牢狱门前的树都落了叶子,枯叶卷曲着,被风吹着从他脚下打着转。
容与静静地在牢前等着她。
她道:“顾怀临死了。”
“辛苦你了。”他走上前去与她并肩:“我们回别院吧,其他的事陛下会处理好,你无需担心。”
“嗯。”她嫣然一笑,竟是看不出心中的悲切。
她落他一步走着,跟着他就想当年他带她回别院的样子,亦步亦趋着。她望着他的背影,望着他苍白的侧脸,回想起顾怀临关于他活不长久的断言,心下一悸,竟呆呆停在那,久久望着他。
他偏过头,温雅笑道:“朝歌,怎么啦?”
“没什么。”她下意思地摇了摇头,强颜欢笑着。
他或多或少猜出了她的情思,只不过他亦是不忍告诉她。这些年,他瞒着她的事太多了。
枫林别院内,亦和她离开的时候一样,一花一草都是他亲手打理的,有着一见如故的熟悉。
“哥哥你累嘛?”说着,她掐媚道,为他椅子上铺好狐皮暖垫,殷勤地拉他坐下,自己也坐在他对面。
“朝歌。”他苦笑着唤了她一声。
“此次去北地,我特意学了北境的茶道,我泡茶给你喝吧。”她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生怕他不同意。
“好。”他的笑更加苦涩了。
于是,她拿出茶具,学着北地人的手法一丝不苟地煮茶。她曾笑煮茶是闺中女儿家的玩意,她不喜,却在尝过北境的好茶之后,也想着在闲暇之余学一学,回家后便亲手煮茶给他品尝。
琥珀色的茶汁在琉璃杯中荡漾着,她双手捧着,讨好似地捧在她面前,笑嘻嘻的脸上隐隐可见小酒窝:“哥哥你尝一尝。”
“这茶肯定甘甜。”他眉眼带着秋波和风月,泯了一口,却觉得其苦无比。许是他这段时日用药续命,喝惯了苦味,便尝什么都是苦的。
见他面色有浓浓的倦意,她道:“哥哥,累了一天吧,要不早些去歇息?”其实她也害怕,害怕他一睡不醒。
“茶是醒神的。”他又倒了杯茶,笑着道:“说说这两年你在北地的事吧。”
“哥哥想听?其实整日打打杀杀的,也没什么好听的。”
“你讲什么我便听什么吧。一个人在这两年了,却想着以前你在我耳边叽叽喳喳的日子。”他道,声音有着回忆般的幽远与悠长。她在的着七年,哪一日不是在他耳边吵囔呢?
她想说让哥哥别再说些这类似于死前的念想,但她说不出口,毕竟她想在他面前装作浑然不知情。
“好啊,那我随便讲些吧。”她想了想,倒是把这两年来有意义的事都讲了出来。
“……那北狄左将军看不起我,一上战场便笑着让我下去,后来,我三下两下便拿长枪把他挑下马背。”
“……还有哦,哥哥你之前教我的‘萧萧与归’那一招,可管用了,千钧一发之际可是救了我一命,不然我就真战死沙场了。”
……
还有很多,她细细地讲着,绘声绘色,仿佛听了就能在脑中勾勒出金戈铁马的战场,一个红衣女将提枪杀敌,英姿飒爽。
她讲着,灯火阑珊下他却趴在桌上沉沉睡着,呼吸平稳却微弱,眼下泛着淡淡乌青。灯光照得他脸色愈发蜡黄,她看了,心酸涌上心头。
她蹑手蹑脚地起身,为他盖上毛毯,又挑旺了炉火。
她走出房间,望着天空。东方的天泛着淡淡鱼肚色,快要黎明破晓了,可将明未明时往往是一日中最冷的时刻。院中的枫树落了一半叶子,那落叶被风吹在地上,莎莎作响。
她鼻子一酸,强忍着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她想,她不能哭。
其实,她并不介意他一开始对她的算计。那七万顾家军于她而言不过是身外之物,他们都是天朝的将士,在她手中和在皇家手中有什么区别?
可她在意他的身子,若真的是天不假年。那……她该怎么办?她又想到那日在城墙上不小心折断的枫叶,是不是这就昭示不可改变的结局?
第二日,顾丞相顾怀临自杀而死的消息传出,举国哗然。紧接着,陛下让人翻出顾丞相三十七条大罪,其中第一的便是谋逆。他将堂堂丞相定死在耻辱架上,遗臭万年。
丞相府全府流放。听到这一消息,顾朝歌心中没有太大波澜,因为她知晓,丞相府的人都不干净,那是他们罪有应得。
这些时日,她傍在他身旁。他看书写字的时候为他研磨,也为他打扫书房,或是蹩手蹩脚地为他打理花草盆景。只有在为他煎药时,她才会怅然若失。
“朝歌,我身体没什么大碍,开春就能好。”他总是会摸着她脑袋安慰着。可此中的谎言两心知,她悄悄问过大夫,他或许撑不过这个冬天。
“哥哥我才不担心呢。”她偏过头,嘴硬道。却在夜晚躲在被子里悄悄哭着。
十日后,南方出来叛军攻城的消息。那是顾怀临勾结的旧党。左右他们都有谋逆的罪名,干脆真的谋逆,这样或许还能换来一线生机。
陛下日日紧缩着眉头。那十万京城守军定然是不能动用,他们得守着京城。于是,陛下又将目光放在了顾家军头上。
陛下亲自来到枫林别院,希望顾朝歌能去南方平叛。
然,顾朝歌自然拒绝,她端着药碗递给容与,对陛下委婉拒绝:“陛下,朝歌就不去了,但顾家军可随陛下使用。”
“朝阳将军……”陛下看着倚在榻上的容与,也不忍逼着她离他而去。
容与接过药碗,却对顾朝歌笑了笑:“朝歌,你去吧,我这没什么事,你不用挂念。”
“哥哥!”她急切着,瞪了他一眼。
顾朝歌架不住他相劝,还是带着去了南方平叛。她到了南方,速战速决,不计生死。
在她亲自与叛军首领对战的那一日,陛下身旁的护卫来,告诉她让她赶快回去,楚王殿下怕是不好了。
她想也没想,扔下战场疾驰而去。
院里的枫树叶子全落了,光秃秃的枝丫,很是难看。
她冲到他的房间。陛下站在那,低声对她道:“去看看他吧。”说罢,陛下便走了。其实他也于心不忍,容与昏睡的时日总是呢喃着她的名字。
容与不愿让她看着他死去,便催她离开。骨子里骄傲的是他,临死前想着她念着她的也是他。
“哥哥!”她含着泪走在她床前。
那熟悉的声音让他睁开了眼睛,苍然一笑。
“你回来了。”
这一个冬天来的很早,从十里枫树的叶子落下时冬天便已悄然而至。南方的叛乱平了,这个山河稳定了。
这几日他的精神尚好,但她觉得,这只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大雪纷纷而落,落满了堂前。院子的梅花开了,隐在雪中散着淡淡梅香。
她温了一壶酒,窝在他怀里便喝便聊着过去。
“哥哥,你喜欢我么?”
“喜欢。”
“那就好,我也喜欢你。”她含泪而笑……
这一场雪比往年都大,漫天肆虐着,埋葬了十里的落枫叶。那十里枫林白皑皑的一片,也葬去了所有生息。
枫林别院就只剩她一人守着。这里的枫树过了寒冬,春天发芽长叶,到了秋天又是十里的艳红。
他离去的这些年她都守在这,秋天里拈着一枚枫叶,低声吟唱着——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相思……枫叶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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