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爷爷和高洋的诊所开业没多久，那场惨烈的战争就打到了这里。诊所收治的不再只是些头痛脑热的病患，偶尔附近抗战受伤的士兵会送到这里，被枪炮扫中的平民也会来这里。每一天都有被血染红的床单，他们根本忙不过来。在诊所帮忙的，除了那位复活的女人，还有顾先生。比起一些大的救助站，他们这里的死伤不算残忍。可是每每看到有人因为战争死去，田爷爷都痛心不已。他想起死于乱世的父母和妹妹，想着那些因亲人离去而落下的泪水，责问苍天为什么要有没完没了的战争。天造生灵于世间，为什么又毁其于世间？高洋和顾先生跟他一样，不忍看那些趴在尸体上痛哭的人。
一天，他们那里送来一个几乎烧焦的人，头发都烧没了连男女都难辩。据送来的妇女哭诉受伤的是她的丈夫，他们的房子遭遇炮火，孩子他爹直接被埋在里面烧了半天，挖出来的时候人还会说话。她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给高洋和田爷爷磕头，她说她男人还会说话，烧丑了没关系只要能救活。顾先生摇摇头背着手站在一边，高洋和田爷爷同样手足无措地站着，他们面对烧得不成人形的患者完全没把握救活。他们是可以将死人复活，可眼下这个人，衣服都烧进了肉里，连一副完整的躯体都无法保留，怎将其救活啊！
因为不忍死去的人留给活着的人巨大的悲痛，也为了活着的人能够好好活着，田爷爷他们的心又一次开始动摇。
那天夜里，他们商议，管他什么顺天还是逆天，只要能将悲剧减少，他们将不遗余力地复活那些可以复活的人。田爷爷打开地下复活实验室的门，将一些完整的尸体往下送。战火纷飞，只要将人复活，然后送出去，掩人耳目的话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首先是一些没有人认领的士兵，还有呆在诊所没地方安葬的百姓，田爷爷他们想方设法将他们复活。由于复活的人数增多，他们的医药用品开始不够用，配制营养液泡尸体都成了问题。高洋开始奔走收集一些农户生孩子的羊水，多多少少能够补给复活实验。
最终事情还是败露了，有人开始传言田爷爷他们会将尸体复活的巫术。当然一些是谩骂声，还有一些欣喜之音：只要能够将自己的亲人复活，即使是巫术，他们也认。事情开始变得不受控制，总有人跪在他们诊所门前求他们救活已死亲人。甚至有日本兵闯进他们的诊所一顿扫荡搜寻起死回生的妙法。复活实验室的入口甚为隐秘，最终他们什么都没有找到骂骂咧咧走了。
日本兵没有难为他们的原因有一个，田爷爷和高洋他们两个当年是在日本留洋学的医。虽然不乏类似那位意大利讲师的精英之流，他们主要还是师从日本赫赫有名的木村先生。日本军官虽然蛮横，多少还算敬重自国名人。既然找不到起死回生的妙法，他们也不费力气为难这些乡野医生。
群众对田爷爷的诊所褒贬不一，受过他们恩的称他们是华佗在世，不信他们的骂他们是会说日本话的走狗。为了息事宁人，复活实验停滞了一段时间。田爷爷和高洋他们依照从前，为前来的病患救死扶伤。
一天夜里，高洋在诊所里值班，田爷爷在楼上卧室休息。诊所的门被一个扛着枪背着大麻袋的人敲开。进来的是一个日本兵，诊所里灯光昏暗，卧床的病患都已入睡。高洋看不清日本兵的脸，只听对方用日语带着哭腔对他一通诉说。高洋看看周围没有人醒来，便拉着他上了二楼。到了楼上，田爷爷也被惊醒。他看到抹了一脸黑的日本兵时吓了一跳。高洋也才弄明白自己刚才帮他抬上楼的麻袋里装的是尸体。
听对方讲述完，他们才知道这个日本兵是个逃兵，刚满十八岁。袋子里的尸体是他的哥哥，死于胸腔中弹。日本兵不停的朝他们鞠躬，求他们救救他的哥哥。他说他不想打仗，在日本时是被强制入伍的。他没有杀死一个中国人，甚至连将刺刀刺进胸膛的胆量都没有。他刚上战场，就被血肉模糊的情景给吓哭了。他的哥哥比他大一岁，和他一样被战争吓到了。他们商量好要一起做逃兵，幸运的话可以偷偷逃回日本见自己的母亲。可是白天的战争太惨烈了，他的哥哥被不知道哪来的子弹射中，应声倒地。战场上是各种枪炮厮杀的轰鸣声，没有人听到他抱着哥哥痛哭的声音，他再也不能忍受战争，冒着被抓住处死的风险，他也要逃跑。
田爷爷相信这个逃兵是个双手没有沾到鲜血的可怜孩子，他一上楼就将带刺刀的步枪扔在地上，他的眼睛里是对这样一件凶器的恐惧与嫌恶。他说来到中国的这段时间，他没有一个晚上是睡着的，他害怕鲜血，害怕死人。战争除了恐惧，什么都没有带给他。能够支撑他活着的，只有哥哥。可是哥哥死了，他一个人怎么回去见母亲。军队里曾经传言过这个小诊所能够起死回生，他没有不信，作为逃兵，他把所有的信念都放在了哥哥身上。
田爷爷和高洋沉默着，他们不知如何是好。眼下只能等顾先生过来他们才能做决定。复活普通百姓已经让他们风险倍增，现在，如果复活一个日本人……
这个小逃兵弓着身哭泣着站在他们跟前，高洋将他扔在一边的步枪收起来藏好，建议明天再说。他们将尸体抬到二楼的小间暗房，又劝日本小兵换了衣服。混乱之中度过这样一个不平之夜。
顾先生最终的决议是同意复活日本兵。他没有过多理由，只相信高洋和田爷爷同他一样，坚信生命的平等。他们痛恨的是战争，痛恨的是杀戮，而不是卷入战争的所有人，毕竟，他们认为那些被迫卷入战争的人，也是痛苦的。
日本小兵的哥哥被复活了，田爷爷和高洋先生修复了尸体上受伤的心脏，又依照之前的方法，在顾先生的配合下再次完成了复活实验。那个日本小兵藏在诊所的这几天，总是不停地哭泣，怕被人听到，他还咬着手指不发出声响。当他看到哥哥睁开眼睛，心中的恐惧才褪散一些。他朝顾先生他们深深鞠躬，他的哥哥也不明所以地站起来朝他们鞠躬。
高洋示意他们不要声张，并嘱咐他们这件事要永远成为秘密。日本小兵和他的哥哥以天皇的名义发誓将永远守护复活实验室的秘密。夜里，两个年轻的逃兵穿着田爷爷给他们找的衣服悄悄离开了。
最终，田爷爷他们复活日本兵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据说日本兵来诊所的那天夜里，就已经被留宿的病患看到。逃走的夜里，也有人看到。消息不胫而走，有亲人死在日本人枪下的百姓为此事感到愤怒。他们冲到诊所质问田爷爷和高洋，之前那些骂他们是走狗的群众也被煽动起来。丧失理智的人们联合起来砸了田爷爷和高洋先生的诊所，器械药物破碎一地，满是狼藉。为了逃避责难，田爷爷和高洋只好暂时离开诊所去其他地方避难。那些曾经受过他们恩惠的人，没有一个站出来帮他们说话。
事实总是这样，做一万件好事也抵不过做一件坏事。很多人在战争中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他们不分青红皂白的去打压有些许“污点”的人，即使那所谓的“污点”是他们臆想出来并没有被坐实。
田爷爷他们见惯了生死，也看透了人性，他们不怪失去理智的群众，是战争改变了所有人。他们相信，等战争结束，一切又都会重新好起来。
时间会带走一切。等到战争快结束，田爷爷和高洋他们才重新开始筹划诊所开张。除了治病救人和起死回生，余生，他们似乎已经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了。
夜已经很深，阿卫将毯子裹在夜来身上。夜来坐在旁边捧着牛奶瓶，想不明白很多事情。
“你之前讲过日本人挑起战争，他们是坏人，田爷爷他们确实救了坏人做了错误的事情啊！”
“挑起战争的日本人是坏人，还有一些反战的日本人。那两个逃兵也是反战人士，只是他们没有办法让战争停火。”
“那他们是好人喽？”
“不是坏人也说不上好人，只能说是普通人。”
跟夜来讲战争，大约是对牛弹琴。很多人已经将战争遗忘，更何况她还是一个没有记忆的人。
“后来有很长时间田爷爷他们没有再做过复活实验吗？”
“看宗卷上写的，大概是这个样子。而且后来也发生了很多事情，田爷爷他们成家，还要像普通人那样生活，日子就那么一天天过去。”
星星依然很亮，只是天空显得更黑了。阿卫起身活动了一下，躺了会儿又坐了会儿，双腿都有些发麻了。
“那时候实验室就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夜来仍然有很多疑问。
“是后来一点点改建成现在的样子。除了负一层，其余三层你没有见过。其余三层的中间有个病床大小的中空，尸体，需要复活的人可以来回升降。”
“我没有见你去过下面。”
“以前去过，以后大概也有机会去，毕竟，我会永远呆在这里。你不好奇里面是什么样子吗？”
阿卫现在不能确保自己可以完全看透夜来那颗几乎透明的心。
“不好奇。为什么你要永远留在这里？孟吉叔叔都可以去远方。”
“有些人生来就注定会永远呆在一个地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这其实很幸运。”
比起那些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究竟应该怎样活着的人，阿卫确实是幸运的。可是他仍旧对夜来撒谎了，他不是生来就要留在这里的，他是因为她，才要永远呆在复活实验室。
“你从来没有去过其他地方吗？像孟吉叔叔那样。”
“没有。”
阿卫又一次撒谎了，他没有看已经站在他身旁的夜来。即使看着她，她也识别不出他的谎言。
风越发的凉，阿卫帮夜来把毯子裹紧。触碰到她的时候，他忍不住拥她入怀。夜来乖巧地躲在他的怀中，泛起困来。
“我想睡觉。”
她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新奇，每听完一个故事，她心中的跳跃才肯平复些。
“我送你下楼。”
阿卫提着牛奶瓶，送夜来回档案室。那里有她休息的小床，也是再安全不过的地方。
等到她睡着，他才提着灯上楼，回到自己房间。
自从高医生的父亲退出复活实验室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田叔打算去看望他，上了年纪的人，总会常常惦记自己的故友。诊所暂时交给高医生照看，阿卫也不得不上去帮忙。尽管不忙，诊所也离不开人。
夜来一个人留在档案室，她坐在桌前百无聊赖地翻阅阿卫帮她整理的故事集。前半段大多她已经看腻，都是些与战争相关的故事。听说诊所里的人不多，正好也许久没见高医生，夜来心中泛起了嘀咕：若是偷偷溜上去玩一会儿，阿卫应该不会生气。
听阿卫讲，复活实验室的入口之前经常是关着的，若是有人进出，田叔会亲自来开门。不过自从阿卫呆在实验室，田叔知道他是再谨慎不过的人，便不再小心翼翼的将门锁来锁去。夜来便趁着没人管她的空档溜出档案室，偷偷上诊所里玩。即使知道其他人看不到她，她还是东躲西藏不想跟阿卫撞个正着。她巡视一圈，发现除了病床上躺了一个正在输液的老人，还有个妇女在跟阿卫说话，便没有其他陌生人了。夜来起了玩心，她素来知道高医生脾气好，便想着去捉弄他一下。
找到半天，发现高医生正在水池旁清洗托盘，夜来大摇大摆走过去，反正高医生也看不到她。她瞅了一圈，在清洗台上找到一个试管刷。高医生洗东西也是认真，完全没有发现试管刷飘忽着向他后脖处靠近。夜来拿着试管刷挠高医生痒痒，高医生这才察觉，扭头虽然什么也没看到，也猜到是夜来在胡闹。
“是小夜来吧，怎么自己偷偷跑出来了？”
高医生看上去像是在对着空气中漂浮着的试管刷自说自话，那情形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定是诡异。
“许久没见高医生，上来看看你啊！”
说完，夜来“咯咯”笑起来。紧接着高医生的脸瞬间变得严肃，他一把夺过空中的试管刷扔在水池台上。夜来听到“啊”的一声大叫，迅速转身发现门口站着被这一幕吓到的“小胖子”。她也被他给吓到，害怕地躲在高医生身后。“小胖子”当然看不到她，只看到白大褂医生在跟一个会讲话的毛绒刷说话，那个毛绒刷还会“咯咯”笑。
小胖子的妈妈闻声赶来，看到孩子被吓成这个样子忙问发生了什么事。跟在后面的阿卫看到了高医生身后的夜来，瞬间明白怎么回事。
“妈妈，那个毛绒刷是怪物，它，它会飞还会说话。”
“小胖子”语无伦次地跟妈妈说起“胡话”，他的妈妈把手放在孩子额头上试了试，果然有点烫。
“都烧成这样了还躲在厕所不出来打针，这孩子，真是要把人气死！”
“就是那个毛绒刷子，真的会飞，我看到它在跟叔叔说话。”
“我刚拿试管刷准备清洗物件。”
高医生耸了耸肩，小孩子的话大人未必会信，不解释或许更有说服力。阿卫盯着后面的夜来，心中愠怒，幸亏只是被一个不懂事的小朋友看到，若是被其他人看到怕是真的难以收场。夜来也知道自己闯祸了，阿卫不喜欢她跑出来，这下她不仅偷偷溜出来，还惹了这样一场闹剧，他怕是有几天会不跟她讲话。
“小胖子”被妈妈拽进注射室，高医生也跟着出去。
“来的时候都量出来发烧，还不听话乖乖打针，你是想把自己烧糊涂吗？什么怪物会飞，我看你再这么不听话，自己也飞起来了！”
注射室传来“小胖子”的哭声。
高医生前脚出去，阿卫就不动声色地走到夜来身旁。夜来小声对他说对不起，他还是冷漠地将她带到楼下。
“为什么去找高医生？”
“我，太久没见高医生了，我一个人呆在下面无聊就……”
“你可以想办法跟我说！”
夜来靠着桌子站着，她不觉得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毕竟最终没有人信小朋友的话，高医生也没怎么慌张。阿卫有时候会这样小题大做，他愿意生气就一个人气好了，她才不要再向他道歉。
阿卫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她不讲话，他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他真的只是担心她被别人发现，他虽对她视若珍宝，可在别人眼里，她却如鬼魅般不可理解。
“你先自己在这里呆着，我忙完就下来。”
夜来没有理他，自己气鼓鼓坐到桌前，将那本故事集翻得沙沙作响。阿卫上去之后，她才趴在桌子上一个人生闷气。回头他即使愿意同她讲话，她也要学会沉默。
夜来开始慢慢翻故事集，前面的故事她已经看不进去，索性从后面开始看吧！往后翻，她找到署名是田有顷的那一页，田爷爷那些就算了，先看田叔记录的复活实验或许更有意思。故事已经被阿卫用她能看懂的方式描述出来，夜来将眼前的灯调亮，开始尝试耐心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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