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菜田间仔细地寻找鼠曲草的踪迹。正是大年初二,除夕下了一整天的雨。这场雨介于冬雨与春雨之间,雨丝像蚕丝,连绵不断,飘飘洒洒,润物无声的同时又冷的砭人身骨。大年初一多云转晴,气温还是2019年入冬以来的最低点,太阳在天上短暂地露了下脸,好奇地看了看这个热热闹闹辞旧迎新的人间觉得无聊又缩回去了。因此今天的菜田地,黝黑肥沃的泥土湿润得刚刚好,一畦青翠欲滴的绿叶菜鲜嫩无比。
我带着儿子迈过一道田坎,这片菜地里种的是大叶芥菜。芥菜已经成熟长大,经霜打过的叶子颜色深绿,劲头十足。爸爸总是说,芥菜要霜打之后才好吃。也是,其实何止是芥菜呢?大白菜,小白菜,菠菜,甚至连早就收割好囤在家里的地瓜、山药,经霜打之后味道都会更好,明显地变香变甜了。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缘故。想来植物也和人一样,都必须要经风雨,受磨炼,方能强筋健骨,有一番作为。我们在菜田里仔细地寻找鼠曲草的踪影。鼠曲草有些地方也叫清明草。我们这边的风俗是正月初九拜天公,要用鼠曲草混合糯米粉制作一种叫“龟”的果子。选择鼠曲草的叶子和嫩一点的枝干在水里煮熟后捞出来,沥干水分,捣烂连同枝叶混同糯米粉一起搅拌揉搓。揉好的糯米粉是草绿色的,加入煮好弄碎炒得香甜的赤小豆馅,包好成一个扁扁的椭圆形。再用“龟”印在果子的正面盖个印,通常是篆书的“福、禄、寿”等字样。这样一个“龟”就做好了。放到笼屉上蒸,出来之后的“龟”混合草香、糯米香和豆馅香,咬一口又甜又糯,糯米的Q弹爽滑与鼠曲草及豆馅的草木清甜在口腔舌尖纠缠,真是一种让人直呼过瘾的美味。这回就是想起了美味的“龟”,想着趁着春节假期,自己也在家学着怎么制作龟,也想让孩子体验体验农村生活的乐趣,于是我带上他在菜田里跋涉寻找鼠曲草。
鼠曲草是一丛一丛生长的,中间长出一根主干,再向四周伸出几根纤细一点的细枝,叶子长椭圆形,枝叶都长着白色的小绒毛。一般长在菜田的边上,或躲在青菜的旁边。我先教儿子辨识鼠曲草,很快他就学成自己出师了。菜田地就在村里的机耕路边,邻近几户人家。春节时期,村子里人来人往,看到我们这个时候待在菜田里都会觉得很奇怪。等我们一说是在“捡”鼠曲草,大家也就觉得很正常了。毕竟,这真的是很和适宜的一件事情,而且龟是那么的好吃。
闽南方言,摘鼠曲草用“捡”字,也有“拾”的意思。这种劳动明明与摘菜、拔草等劳动性质一样,为什么却挑了“捡”这样一个字眼呢?就好像鼠曲草是洒落大地的珍宝或者石头,农人的脚步在土地上丈量,等发现目标了,随便地弯一个身,就把它捡起来了,很明显地带有休闲娱乐的意味。也许是因为鼠曲草如此美味,却不是农作物,它天生地养,是大自然的另外一种恩赐。再加上“捡”鼠曲草的时候正是春和景明、万物复苏。农人们莳弄了一年的庄稼,稻米已经打好,番薯土豆等作物安然地屯好在粮仓,田里的青菜正欣欣向荣,而来年的春耕计划尚未提上日程。这时候脱下沉重的冬装,到万籁俱寂、休闲宁静的田野里走一走,放松放松透透气,低头看看土地顺便还能带点好吃的鼠曲草回家。这种纯粹大自然赏赐,无需付出劳动的美味,用“摘”或“拔”等动词怎么能够表达得出农人们的美好心情呢?从这方面来说,“捡”字还真的用的恰如其分。
记得奶奶说过,鼠曲草有两个品种。一种是本地土生土长的,相对比较瘦,枝叶更加细长,白色的小绒毛更多。另外一种则与之相反,它的汁液更为饱满,看起来株丛也就更粗壮一些。奶奶说,制作龟,用土生土长的鼠曲草更好,虽然制作出来的龟绿色稍微淡点,但更Q更糯,草木香气也更重。小的时候,奶奶可是我们那一座古厝里最能干的一位家庭主妇。她也是劳动的一把好手,整天忙忙碌碌,家里家外操持,做龟,包粽子,做春饼等等更是不在话下。特别是每年的端午节前的一两天,奶奶一个人几乎承包了我们那一片家家户户的粽子。大家提着装着原料的桶上门让奶奶帮忙包,奶奶每次都爽快地答应下来,一家一家,一个粽子一个粽子帮忙包好,从不叫一声累。正月初九拜天公,奶奶一般初六、初七开始做龟。捡鼠曲草,糯米磨成米浆,做馅料,煮,揉,包,蒸,,,,,,一道一道程序井井有条。除了甜豆馅,奶奶还做咸豆贤,包菜馅。特别是包菜馅,选择嫩一点的包菜叶切得碎碎的,加配比刚刚好的肥瘦肉末、葱叶炒好做龟馅。包菜叶做龟馅其实并不好制作,因为龟皮比较薄,馅料容易把龟皮撑破漏馅。但奶奶就很厉害,两只手灵巧的左转右转,左捏右搓,一个皮薄馅多的包菜龟就做好了,吃起来龟皮又青又糯,馅料咸香可口,好吃极了。蒸好之后的龟,奶奶甜、咸、菜馅一个个分好搭配好,叫我端着碗隔壁邻居一家一家地送。奶奶说,做好的龟要大家分享着吃才好吃。
那时候物资少,赚钱的渠道也不多。大人们整天在土地里刨食,所用所得皆有赖于这片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整个村庄的作息如此规律而一致。吃完晚饭后,大人们坐在露天的凉风里摇着蒲扇闲话家常里短。家家户户门窗洞开,除非卧室等禁地,其他地方也如自己家门般可以随意出入。父母外出,奶奶经常觉得我们的生活有赖于邻里照顾,于是逢年过节,亲手制作的鼠曲草龟、竹叶鲜肉粽、豆芽春饼等应时小点就成了奶奶向邻居们表达谢意的小小心意。而这些东西生于土地长于土地,是大自然对农人的恩赐,是生活对辛勤劳作的人们的犒赏,因此大家在接受的时候也可以心安理得,不会有负担。
奶奶去世之后,除了爸爸,家中再也没有了如她那般心灵手巧、懂得制作鼠曲草龟等节令食品的人。而爸爸又常年在外,于是有好多年,我们家正月初九拜天公用的鼠曲草龟都是街上买来的。不知怎么回事,街上买的龟皮很厚,馅不多,怎么吃也吃不出鼠曲草的味道。二伯母说,街上的很多龟美其名曰是鼠曲草做的,其实根本就没有加鼠曲草,那绿色的颜色是拿芥菜汁染成的。再后来有一次吃到正宗的鼠曲草龟,是当老师的时候。休完产假回学校上课,也许是因为换了个环境不习惯的缘故,儿子晚上经常不睡觉,大声啼哭。一位教体育的老师说,会不会是受惊了,要不要带去给人看一看。我问了其他老师,大家推荐隔壁村的一户人家有个郎中,可以帮人诊治“夜啼郞”。我按照那位老师的吩咐,带上了孩子的一件上衣,请另一位老师开车带我去找那位郎中。那位郎中的家在一座山脚下,是一座好大的两层古厝,黑瓦白墙,登上石阶进门,有一个很大的天井,两边摆着大盆茶花、月季、海棠。那位郎中住在右侧的二楼上。我拿着孩子的衣服踩着“咚咚响”的木楼梯上去。郎中的房间里摆着一尊佛像,里面烟雾缭绕,有人,竟然还需要排队。先前告诉我的那位老师说了很多有关于这位“郎中”的“神迹”,到了那里,我的心情一直都很紧张,害怕着,又期待着。终于轮到我了,那位郎中问了孩子的情况,我如实回答。郎中嘴巴里念念有词,最后是不是给了我一张符什么的我也忘记掉了,好像说了些不妨事之类的。下楼之后,我的心情并没有放松下来。送我来的那位老师一直等候在一楼的天井里。见我下来了,跟我说,这竟然是他班上一位同学的家,那位同学还羞涩地出来跟我们打了个招呼。同学的母亲正在厨房里煮饭,她很热情,一再挽留我们吃完饭再走。我们本来是想走的,也真的准备要走了,可是突然闻到了鼠曲草的味道。原来那同学的母亲正在煎鼠曲草龟。哇!真的是好香啊!我们实在是忍不住了,于是厚着脸皮,一个人吃了一个油煎过的鼠曲草龟再走。
爸爸几乎得到了奶奶的全部真传。他也很会包粽子,做春饼,做龟,动作又快又好。有一年春节,我缠着爸爸,要他一定要做鼠曲草龟。爸爸答应了,大年初三,爸爸、妈妈一大早就起来忙活了。下午我回到家,爸爸妈妈还在制作,我赶快撸起袖子帮起忙来。几个人整整忙了一天,才做了三十多个鼠曲草饼。蒸好之后,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我一连吃了三个。可是这鼠曲草饼,我爱人竟然不喜欢。爸爸准备了好多,要我带到福州来,可那会走的匆忙,我竟然忘记了。后来这些鼠曲草龟,爸爸妈妈吃了很久,他们年纪大了,不敢吃多甜的东西。那会是真的把他们吃怕了。后来我再让爸爸做鼠曲草龟,可是他是怎么都不愿意了。他宁愿乘车去蓬壶买。爸爸说,蓬壶买到的龟也有鼠曲草的味道,我们反正吃的不多,买几个尝尝就好了。做,实在是太麻烦了。
我一吃,蓬壶的龟还真的有鼠曲草的味道。说实话,吃起来还真的不赖,除了馅少一点,还真的跟小时候吃的没多少区别。二伯母说,现在蓬壶那些做龟卖的商家也在收购鼠曲草呢,一斤15元。有些老人家没事情做,就提个袋子,搭公交车四处捡鼠曲草卖给他们。可我还是怀念从前自己做鼠曲草龟的岁月。正月新春,从田地里捡鼠曲草,到磨糯米浆,制作鼠曲草的每一个环节好像都伴随着一种热热闹闹的心情,那是一种对食物、对乡野美食的热切期待以及对自然、生活给予犒赏的感恩与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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