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磨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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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氏并非吕凤岐的原配,正室蒋氏,曾育有二子:吕贤钊和吕贤铭。只可惜一个19岁上因为逃学遭到老师家长责怪,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另一个4年后因病夭折,吕家后嗣自此断了香火。吕凤岐几乎一夜白头,自此落下头痛痼疾。
吕贤钊自寻短见亡命那年,吕碧城刚刚5岁。4年后,吕贤铭病故。短短4年间,两位同父异母的兄长相继离世,吕碧城幼小的心灵遭受了沉重的打击。多年后,她在《欧美漫游录》中这样描述当时的场景:“众叛亲离,骨肉,伦常惨变”。两位兄长去世,便是这骨肉惨变。而之后的众叛亲离、伦常惨变,更是令人心寒。
两个儿子相继离世,对于父亲吕凤岐来说,无疑是一记重创。然重创之下,吕凤岐虽饱受痛苦,身心俱疲,却没有过度沉沦。相反,他把一腔父爱,毫无保留地倾注到四个女儿身上。在他的关注和教育下,严家姐妹也果然没有辜负老父的期望,除四女吕坤秀尚年幼,其余三女年纪轻轻便享有盛名。而吕碧城在三女中,又更胜一筹。金石书画,样样精通,风华绝代,卓尔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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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秋,吕碧城12岁。那一年,吕碧城四姐妹的人生第一次遭遇了重大的直接打击——父亲吕凤岐不幸亡故。
时年,吕凤岐在六安的新宅和藏书室“长恩精舍”历经3年终于落成,恰逢吕凤岐59岁寿辰,当地官绅都来祝贺,吕凤岐一时劳累加兴奋,竟撒手人寰。
仿佛交响乐正奏到高潮,冷不丁戛然而止。眼看吕凤岐晚年和女儿们的幸福生活即将展开,好日子就像快要成熟的果实,似乎触手可及,却眼睁睁目睹幸福像凋零的花儿一样,一夜间落败。
对严氏母女来说,父亲的亡故,不啻致命打击。封建社会,男人就是天,是主体,是一家的领袖。男人可以三妻四妾,而女子只能“三从四德”: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要具备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父亲之死,母亲严氏和她的四个女儿瞬间成了孤儿寡母。没有男人的日子里,势单力薄的母女只能处处小心翼翼,时时如履薄冰。即便如此,也仍然难逃遭人欺凌的命运,就像刀俎上的几块精肉,身不由己,任人宰割。
因严氏膝下无男丁,而女子在当时的宗法制度下是没有继承权的。族人怎么能够容忍家产落入严氏母女手中,便合伙霸占了吕凤岐大部家产,严氏被逼领着孩子回到来安娘家。这一年,吕碧城才12岁。
12岁的女孩,还没有在温暖的家庭里享尽父母疼爱,就已经过早地体验到了人间冷暖。世相之凶险,人性之贪婪,仿佛张着血盆巨口的怪兽,一口吞噬掉了吕碧城原本幸福快乐的日子。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怀疑和防备。她像一只刺猬,用尖利的刺把自己严严实实包裹起来,除了自己,她很难再去信任旁人。
3
吕凤岐过世后,对于膝下两双儿女,母亲严氏必须为她们的将来做出安排。严氏并非整天围着灶台操持家务的一般女流之辈,她毕竟有一定的文化根底,眼光自与乡野村姑有所不同。
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严氏带着13岁的吕碧城来到天津,将吕碧城托付给塘沽的兄弟严朗轩。严朗轩彼时任职塘沽盐课司大使,官阶虽然不高,但足以提供吕碧城良好的生活和教育条件。
当时的天津,是国内少有的几个国际商埠之一,洋务、新政、新学盛起。吕碧城虽然上的是天津的私家女塾,接受的是旧式教育,但她的思想境界却十分开明,此间,不但积累了深厚的国学功底,更接受了西方先进的民主思想及科学文化,还接触到了英语。
谁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吕碧城小小年纪,就已显露出不凡。
她不再满足于读书习字、抚琴作画,不再甘愿“养在深闺人不识”,她要走出家门,打破这陈旧的俗世观念,展现自己作为女子的独特风采,和七尺男儿一样平起平坐,共商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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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父亲过世的阴影还没有彻底从心底抹去,吕家便又遭飞来横祸。
光绪34年(1908年),吕碧城25岁时,姐姐吕惠如已经出嫁,寄居安徽来安的母亲和幼女贤满,又遭到族人的欺凌。或许他们认为严氏手中还握有一些资产,必将竭取而后快,竟丧尽天良勾结那些觊觎已久的土匪绑架了严氏,将她幽禁起来。
情急之下,吕惠如、吕碧城姐妹俩四处写信,向父亲生前好友求援。所幸时任江宁布政使、两江总督的樊增祥与吕凤岐交情甚笃,眼见老友妻女落难,而吕家四女又颇受自己赏识,关键时刻樊增祥拔刀相助,特意从南京派兵到安徽,抓了犯事的土匪,将严氏解救于危难之中。
经历了这一番变故,吕家姐妹心中辛酸凄苦自不必多说。吕碧城的二姐吕美荪后来有诗描写当年离家的惨状:覆巢毁卵去乡里,相携痛哭长河滨。途穷日暮空踯躅,朔风谁怜吹葛巾。
父亲病故,母亲被囚,当所有的退路都被封死,吕碧城没有哀怨,没有哭泣,而是和姐姐一起奋起抗争,积极寻求外界援助,并最终获得成功。这份冷静和智慧,在严酷生活的磨砺下,显露出微微锋芒。这份毅然决然的抉择,和她父亲当年急流勇退遥相呼应。吕凤岐的铮铮傲骨以及风流才华,在吕碧城身上得到了最好的传承和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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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碧城9岁那年,曾应父母之命,与同邑汪姓乡绅之子订婚。那时,吕家家底殷实,富甲乡里,与这样的人家缔结姻缘,旁人自然趋之若鹜,求之不得。
然而,听闻吕家遭受如此变故,汪家不但没有出手相助,反而提出了退婚。理由是严氏被掳幽禁是件不光彩,有失名誉的事情。
而且,吕碧城小小年纪便能“呼风唤雨”,竟使唤得江宁布政使、两江总督出面,将土匪拿住,解救了母亲,这也令“夫家”起了戒心。
此女年幼便有此能耐,倘若入得家门,岂不上房掀瓦?断断留不得。无论怎样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不过是一个搪塞的借口。吕家落败,财产尽失,怕才是退婚的终极理由。
且不说那时女子订婚身不由己,退婚更被视为奇耻大辱。按照当时的风俗,女孩一旦订婚,便相当于许了人家。被退婚,你便是再好,恐怕也难觅得婆家。
面对汪家的薄情寡义,落井下石,严氏却只能打落牙齿咽肚默默承受。而吕碧城彼时心思谁人能晓!无尽的委屈,无数的酸甜苦辣,唯有自知,唯有自饮!
少年失怙,家产被夺、夫家退婚,对这段不堪回首的家庭变故,吕碧城在后来寄居天津塘沽舅家时,曾赋《感怀诗》二首:荆枝椿树两凋伤,回首家园总断肠。剩有幽兰霜雪里,不因清苦减芬芳。燕子飘零桂栋摧,乌衣门巷剧堪哀。登临试望乡关道,一片斜阳惨不开。
前一首暗指家中两兄弟不幸早夭,道出了当初家境之悲惨,但同时也表达了自己不为困境屈服的决心;后一首写到寡母孤女栖身之所被族人强占,被逼离开故土寄居娘家的情形。少女时代的吕碧城,过早地经历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也过早地看透了世态炎凉。
应该感谢苦难,在苦难中,吕碧城锻炼了自己应对困境的能力,也通过锻炼,让自己的心智变得更加坚强。她的心中自此埋下了一颗渴望自由的种子。她以为,女人若要在风雨尘世立足,必得自强自立。不依赖父母,不依赖婆家,不依赖男人,可依赖的,唯有自己。
吕碧城日后在各个阶段、各个领域的成功,无不打上了这一时期思想特征的烙印,体现出她凡事自立自主、特立独行的鲜明个性。
退婚事件让吕碧城变得坚强,但无可否认的是,这一变故同样扭曲了她对婚姻的看法。退婚阴影始终在她心中无法抹去,小小的心房很难再接纳男人进来,进驻属于她的世界。好在苦难的经历给吕碧城抒写诗词以太多现实的素材,促使她“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并逐渐蜕变成为更加成熟、诗词蕴含更加深厚的女词人,在300年来的词界大放异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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