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旁边有个干涸的池塘,塘底栽着数十棵笔直挺拔的杨树。池塘边有一条小路蜿蜒,一头环绕池塘一圈没入茂盛的杂草,一头沿着池塘的缓坡汇入大道。
夏季下暴雨的时候,街坊四邻家的积水会顺着各式下水道迅速达到池塘。骤雨将歇后,一群青蛙如约而至,嗓门亮堂的吵闹上几天,又随着积水退去默然离场。
我对这个池塘有着很深的情节,它如一个盛大的自然王国,有数不清的童年乐趣,一回想起就像笼着淡淡橘红色的梦境。
最最开始的记忆来自池塘底部的一棵桑树。它个子不高,发散的枝条像一把撑起的绿伞,正是春末夏初的时节,紫色绿色的果子密密麻麻挂在上头。
我和姐姐意外发现了这棵宝藏树,惊喜相约把它列为秘密基地。吃过午饭后悄悄溜出家门,顺着小路来到池塘底会和。先摘一些紫红色的桑葚果放好,然后在桑树下铺上厚厚软软的青草,舒服得仰躺上去。
春末的阳光被层层叠叠的叶子切割成一道道斑驳光影,照在眼睛里就像我们欢愉的心情。我们一起分吃桑葚果,在如同绿房子的桑树底下打闹,玩累了就在沁凉清香的绿草堆里午睡。
一连多日,直到桑树上的果子被摘光了,直到桑树一夜间不见了。
我怀着无比失落的心情,询问奶奶为什么要砍掉这棵桑树。奶奶说,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孩子,把桑树枝拉扯的七零八落,午休时间又吵闹得人不能安心休息,爷爷一生气,就把它给砍了。
我小脸一白,那不就我吗!是我不知节制的玩乐,才导致秘密基地糟此厄运。
“可。。。可家里只有这一棵桑树啊,砍了它多可惜。”我嗫喏道。
“岂止只有一棵桑树?曾经那边可是一片果林!”奶奶提高了音调,神情带着些许得意,“苹果树,梨树,桑树什么种类都有!”
“再往北是一个小山岗,爬过去是大片大片的荒地。那年你大爷才两三岁,他半夜发烧,脑门热得呦。。。你爷爷年轻时忙,很少在家,我只得摸黑去请先生。越过黑黢黢的山岗,一个人都没有,就看到大大的月亮挂在天空,亮堂堂的。。。”
我无法再去细究果林是怎么不见的,脑海里映出黑暗的山岗和悬在天上的明月。奶奶独自走在荒僻的路上,内心充斥着担忧和勇敢,还有一份至今无法宣诉于口的孤独。
没有了桑树的日子,我逐渐被其他事情吸引了注意力。
先是往年丢弃的桃核儿在池塘边长出了桃树苗,吸引了大批别处来的孩子过来挖。不久塘底的杨树开始漫天挥舞白絮,像是春末迎来一场柔软浪漫的大雪。接着摘香椿嫩芽炸香椿鱼,撸榆树钱钱做榆钱饭。饭菜香中轰隆隆一场阵雨,夏天悄然而至。洗刷得青翠透亮的池塘草丛中,争先恐后冒出一丛丛的小蘑菇。。。
我在这一场场自然盛事中目不暇接,自娱自乐。池塘是一个很优秀的陪伴者,在父母缺席的成长时光里,带我感受季节更迭、生命循环,使细小末微的情绪有物可依。
只是惘惘间,沉默安静时,一种丰盈过后的虚无感渐渐围拢,令人无所适从。
终于在一次中秋节家宴上,我和爸爸爆发了争吵,一气之下夺门而出。那时我胸腔充斥着愤怒,心底缠绕着彷徨,给予我生命本该是最亲密的人啊,为何要在彼此间划开一道深沟巨壑,将时间、尊重和关爱统统丢进去,站在另一头歇斯底里,展示绝对的权威。
深夜可怖如怪兽,逐渐冷静下来的我更加悲哀地发现,如果离开不知到走向哪里,如果回去又要面对怎样的残局。
我颓丧的靠着墙,呆呆的看着天空中的圆月。秋风萧瑟,树影婆娑,池塘里的杨树叶子哗啦作响,有种奇异的陌生。
那一刻我福至灵犀,好似恍然间置身几十年前的夜晚,奶奶艰难越过静谧可怖的山岗,看到更加沉默辽阔的沙石地,如玉盘的月亮孤零零挂在天空。
破碎的光照在我们的脸上。
眼泪也就止不住的流下来。
离家的日子,我常梦到这片干涸的池塘。与回忆中不同的是,梦境里它总是危险又神秘的。
记起有一年春节,我心爱的小黑猫误食药物死去了,我伤心欲绝。带着猫咪的尸体来到池塘边,在旁边的灌木丛中选了最好看的地方埋了它。
我伤感生命为什么这么脆弱,也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珍惜的最后都要离开。我时常过去看望埋葬小黑猫的小土堆,用新采摘的鲜花妆点,然后坐下来唱唱歌谈谈心,直到晚霞晕染时离开。
面对死亡,我感觉到一种孤立无缓的寂寞,似梦似幻的不真实感,这种感觉无人诉说,就像那夜被秋风鼓动却沉默无言的杨树叶子。
直到多年之后,当我历经一次次别离,仍然伤痛恐惧不已时,突然想到了那些独自成长的日夜,因为年幼无法消解的情绪,因为无知而放大的挫折。
那一刻,我又哭又笑,找到了寻觅多年的答案。
我年龄稍大后,鲜少再去池塘玩。塘底荒草肆虐,被我们踩出的小路也慢慢愈合。
爷爷身体还强健的时候,夏日午后总是去割那些杂草,背上被蚊虫叮满密密麻麻的包。爷爷说,必须得割,不然会有更多蚊虫飞到家里来。
妈妈也时常过去,日积月累凋谢的杨树叶子,腐烂化土成为很好的有机肥,用它培育的花草生长的健康又漂亮。
我外出求学到外出工作,一走数年。时光如洪流,不断治愈也不断忘却。当我放下心底的一些执念再度归家,看到越发窄小荒芜的池塘,有些情绪就像烟一样消散了。
无力去改变过去的事,不如接受所有,从关心自己开始。
再见了,我的最亲密的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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