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冯晚秋从未像今年那样,期待过一次平安夜。
已经23号了,她的计划就在明天。
超市里的人真多,冯晚秋后悔来晚了——现在正好是晚间打折时刻,她简直是被一大群抢购便宜货的大妈们给裹进来的。
要是放在平时,冯晚秋早就烦的不行了,她最讨厌在人多的时候逛超市。
尤其是这种打折时段,那些主妇们一个比一个抢的厉害,蔫了的黄瓜、快要过期的面包、散碎的花生米,统统是她们争抢的对象。
她怎么能是这样的人呢。
要么不逛,逛就选择大型的、宽敞明亮的商场,人不要太多,价格不要太低廉,否则自己混在人群中,岂不是也成了灰头土脸的一个。
冯晚秋活了三十六年,从来都没把自己划归到过“主妇”的行列,一个妇字,就明显带有妇女、妇人、甚至怨妇的意思,前面再放个“主”修饰也不行,听起来也不是个高级词。
哪怕是从前没和丈夫离婚的时候,冯晚秋也对买菜、砍价、下厨、洗洗涮涮这些事天生有排斥——她读过大学,又是一名医生,不说时刻把白衣天使挂到嘴边吧,也算是个高级知识分子吧。
自己一双拿手术刀的手,若是跟一堆油渍麻花的手在一个架子上,抢葱抢蒜抢花生米,那还成个什么样子。
自己所处的这个环境,在冯晚秋的眼中,本来已经集齐了所有三线小城市所有的特点:世俗、琐碎、势利、灰暗——物价总是那么高,多数的街道永远破破烂烂,大街上的人群总穿得那么俗艳,身边的熟人不是爱背后议论人就是爱打听八卦……
自己如果再不从人堆中区别开来一点儿,就真的沦落成地地道道的妇人了。
在单位,冯晚秋也是这样做的。
别人谈论八卦新闻时,冯晚秋总在伏案看书;
有女同事约她吃饭逛街,她会说,我晚上要查资料;
年轻大夫们嬉戏成一团高谈阔论,她会刻意在自己的座位上收拢腿,挺直腰,向主任提一个问题:最新一期的期刊您看了吗?有一篇研究幽门螺杆菌的论文,我想跟您探讨一下。
说归这么说,冯晚秋心里,还是有着那么一点点无奈的气馁——过了这个年,她就37了,眼看成了往40上数的人,而且还离过婚,无论再怎么给自己提气,也再不是20多岁、水灵灵的青春少女了。
尽管自己相当注意打扮和穿衣,但岁月留在自己脸上的痕迹,挡也挡不住,抹也抹不掉,就跟那些在她背后的闲言碎语一样,明知道每个缝隙都没法阻止存在,却眼睁睁,毫无办法。
或许这就是人生。冯晚秋忿恨地吹出一口气,又深吸了一口气,她挺了挺腰,提醒自己来超市的目的。
02
这么晚来超市,是冯晚秋的一个小心计。她想买几枚苹果,明天送给周大夫。想到周大夫,冯晚秋心里总算有了一点内容。
周大夫是她的同事,也是她们科新调来的副主任。应该是他刚来的那一天,冯晚秋就注意到他了。
从履历上看,周大夫才38岁,大她2岁而已,却一来就已经是副主任。
冯晚秋还没见到人,就已经在好奇了。
自己的学历已经是同龄人中最高,业务能力在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这个周大夫,是个什么来头,竟然比自己还厉害。
然而真正见到周大夫后,冯晚秋所有的不服气,立时烟消云散。
她乐意一遍又一遍回味自己初见周大夫的感受——每一次的回味,都能让她的心里揉起一团暖暖的东西,就像小城黄昏时分偶尔斜照下来的夕阳——唯有那个时候,灰扑扑的建筑和街道才会笼上一层含蓄的霞,才散发出一种掩饰过的美。
周大夫那天穿了得体的羊毛大衣,夹着一只驼色的软皮包。
冯晚秋当时恰好站在科室门口,看见一个脸部棱角分明,鼻梁很高的人从走廊那一头走过来,带出的风吹开大衣的一角,最令她注意的,是他的步子。
冯晚秋是个非常注意男人脚步的人。她坚持认为,一个人的性格怎样、修养如何,大部分体现在了走路上。
她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走路踢踢踏踏、拖泥带水、三步并做两步、或者发出很大声音的男人。
她的前夫就是那样的人。
每次喝多回来,还没开门,冯晚秋就能听见楼道里响起沉重笨拙、邋里邋遢的脚步声。
那声音的主人,听上去踉跄、糊涂、老态,冯晚秋没法接受一会儿之后,她又要跟一个这样的人躺在一张床上,更别说他还常常把她推倒,不管不顾地踢掉两只笨重的鞋子,不由分说地扯光她的衣裳。
冯晚秋很多次在丈夫昏昏睡去后,恨恨地看着窗外的月亮,咬着嘴唇哭泣。
直到她成功离婚后,还经常对类似的脚步声怀有恐惧。
那时候她就想,若是以后再嫁,必得嫁一个步履安静、行色从容的人。
譬如那天下午,从走廊那头走来的周大夫,就有着那样脚步。
说实话,周大夫并不算多帅,但他一路皮鞋静静,从容沉稳地走到了她面前,见到门口的冯大夫,温和一笑,请问这是外科吧?我是新来的同事,我姓周。
那几步路,冯晚秋随着他的脚底一路看来,直到他低声问话。她觉得像一生那么长。
白大衣下的冯大夫,嗓子发干,脸发烫,甚至连主任说了些什么,都没听进去。
她只知道他站在她面前的感觉,就是那么舒服,像灰霾空气中的一缕清风,也像小城黄昏时分照下来的模糊掉所有破烂街景的霞。
离婚那么久之后,冯晚秋终于知道自己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了。
那人居然一下子就来到了眼前,并不全是因为他外表表现出来的温和、儒雅,也不是他简历上的高文凭、有学识,好像更因为他通身散发出来的一种既成熟,又带一点点沧桑的味道。
就像一团温柔的朦胧的山间的雾霭,虽然淡淡在那,却让她忍不住去想、忍不住去看。
冯晚秋的眼睛,自此就落在了周大夫的身上。
尤其在得知周大夫至今还未婚的消息后,她简直一晚都没怎么睡着觉。
03
医院里的夜班,是最好的机会。冯晚秋是个极清醒、非常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以及应该做些什么的人。
第一次和周大夫一起值夜班,冯晚秋挑了烟灰色薄呢连衣裙穿在白大褂底下,踩一双褐色麂皮鞋,还在身上裹了一条紫红的羊绒披肩。
同时,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过了打厚重粉底、涂艳色口红的年龄,那样只会显得更俗气。
所以她只在脸上薄薄涂了层亚光气垫霜,用一支豆沙色的唇蜜,增加了些许嘴唇的柔和度。又拿两支温润的小珍珠耳针,塞进了许久没戴过什么的耳洞。
这就够了。冯晚秋对自己的装扮很得意。就是要看上去不经意,才能出其不意。
那晚科里的事情不多,周大夫一直专注地翻着一本书。
冯晚秋准备了两瓶牛奶,在将近十二点时,装作无意的样子,从抽屉拿出来,自己打开一瓶,另一瓶顺手递给了对面的周大夫。并看似随意地说了句,像咱们这种经常熬夜的人,喝牛奶对胃最好了。
周大夫倒是不客气,抬手取过去打开喝了口,说了句,谢谢,接着又低头看书了。
冯晚秋继续轻声说,如果加上几块苏打饼干,那就会更好。
接下来,按照她的设想,周大夫应该说,是吗?可惜没有苏打饼干。
然后她就会变魔术一样,取出一盒饼干,与他一起分享,这样他们之间的话题就自然地打开了。他或许还会表扬她的周到。
不过,周大夫并没有那样说,而是抬头跟她笑笑,说,我们男人吧,不爱吃零食。
冯晚秋有点沮丧,不过她并没有气馁,而是趁机问了句,周大夫,您看什么书呢?能借我看看吗?
周大夫这次倒是话多了些,说只是一本专业上的书,我这人书看得不多,有限的也就是一些医学书,人文类都不太懂,也不知道什么书好看。你要是了解的话,给我推荐几本?
冯晚秋觉得自己皮肤下的神经都开始发红了,她抑制住有点儿颤抖的声音,说好的好的,我倒是有一些能随便读读的闲书,回头拿两本来,你翻翻看。
周大夫再次温和地笑了,冯晚秋觉得那笑,就像她梦里洁白的轻盈的羽毛,柔柔的,飘飘的,在她眼前旋转,旋转,带来某些遥远的希望,和缥缈的幸福。
第二天,趁办公室没人的时候,冯晚秋悄悄将一本《呼兰河传》,和一本《徐志摩诗集》放在了周大夫的桌上。
她认为这两本书,既不晦涩,又富有特定年代的美感,尤其是徐志摩的一些新诗,是她个人的最爱,她还在里头夹了一页自己手抄的篇目:
月儿你休学新娘羞
把锦被掩盖你光艳首
你昨宵也在此勾留
可听她允许今夜来否
……
相信周大夫一定会喜欢的,也一定能读懂她的品味。
如果周大夫也希望找一个跟自己志趣相投的人,那看完这本书,应该会意识到她的与众不同,那么她就离成功,又近了一步。
在下班路上这样想着的时候,冯晚秋又发现,平日里脏乱破败的街道,好像也没那么令人厌烦了,路两旁卖蔬菜水果的摊子,因着食物的新鲜饱满,和小贩们响亮的叫卖声,显得很富有生活气息。
夜色也没那么黯淡了,冯晚秋努力地往黑蓝的夜空里看看,居然还找到了一颗星星。
04
两周过去了,周大夫还没有还书,也没有什么表示。
也许他看书比较慢吧,冯晚秋这样安慰自己。或许他在找一个机会,嗯,肯定是的,跟自己一样的想法:看上去不经意,才不至于失之刻意。
下次跟他一起上夜班时,自己一定要抓住机会。
冯晚秋急切地盼望下一次跟周大夫值夜班的机会,这个日子,两周之前她就查好了。12月24日,还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日子——平安夜。
她能不能和周大夫有下一步的故事,全看这一天了。
这两周让冯晚秋很煎熬,煎熬的程度仿佛当年她焦急地等待法院的离婚判决。
不同的是,上一次她盼望的是自由,而这一次,是新生。
自由和新生,对女人来说,都重要,而且她冯晚秋,都想要。
不,是都必须要。
所以她大费脑筋地设计了所有细节,从穿什么衣服,到戴什么项链,到化什么样的妆容,以及所有即将有可能出现的她和周大夫的对话。
很长时间没有这样精心地准备过一件事情了。
冯晚秋做这一切准备时,感觉自己就像蛰伏多年的毛毛虫,终于要冲破束缚,破茧成蝶。
36岁,在她的本命年里,幸福好像真的要来敲她的门了。
不过万般准备,也有一失。
冯晚秋直到刚刚才想起来,平安夜平安夜,自己是应该送周大夫苹果的,别的东西都可免,唯独这东西的意头却好,平平安安,谁的人生里,不希望时时平安呢。
所以她现在在这里。
超市里土洋结合的音乐,已经从冯晚秋刚进来时的铃儿响叮当,换成了刘德华的《恭喜发财》。
苹果货架前人山人海,冯晚秋根本挤不进去。
就在思忖着要不要换家超市买的功夫,有个工作人员,推着一大车花生油站到了冯晚秋边上的空地上。
冯晚秋看见他拿出个大喇叭,调了调声音开始喊:
抓紧了抓紧了,喜福来厂家特惠,花生油新上市,专门针对本命年顾客送福利了!24岁的,36岁的,48岁的…只要出示身份证,证明是本命年,就送花生油一桶,抓紧喽,各位抓紧吧!
冯晚秋愣了愣,她当然没忘记自己刚好三十六岁,一旦再过几天,她就不是36岁,而是37岁了。
眼看那一大车花生油,每桶标价上百块,转眼周围就围了一大圈人。纷纷开始掏身份证。
冯晚秋有点犹豫,自己方才还嫌弃这些抢便宜货的人,觉得自己跟她们决不是一路人,现在看着那一大桶实惠的花生油,却真是有点心动——再怎么说,快到年下了,物价不便宜,一桶油值百来块,放在家里自己能吃几个月,又可以凭身份证白送,如果放弃不要,好像成了傻子。
冲!周大夫暂时从她脑子里出去了,一同出去的还有她的清高,她的自许,她梦里的羽毛和她的新诗。
看着场地中央的花生油越来越少,冯晚秋使足了劲跟着大伙往里挤。
冲着冲着,冯晚秋冲不动了。
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也在拼命往里挤。
那人脸部棱角分明,鼻梁很高,穿着讲究的羊毛大衣,背着驼色的软皮包,带子都已经被挤到身后去了,一边挤一边冲着身后一个女孩喊,你别进来了,看我的!
那声音再熟悉不过,正是周大夫。
看到周大夫,冯晚秋下意识地往他脚下看去,此时哪还有什么脚步,所有人的脚都一样,乱冲、乱挤、乱踩,你挡着我,我拦着你,每一只鞋上都难以避免地被踩上了灰扑扑的脚印,再好的鞋子,也分不清谁是谁了。
周大夫一抬头,也看到了她。热情地打招呼说,冯大夫,你也来啦?快点快点,往里挤挤,大几百块呢,一会没有了,加油啊你!我?我当然不是36岁,我给我女朋友抢。
冯晚秋诧异地回过头,旁边一个穿粉红绒球大衣的女孩,正嘻嘻哈哈注视着周大夫往里挤。
女孩看起来很年轻,根本不像三十六岁。
再看两眼,冯晚秋赫然发现,这女孩她认识,这不是她们院长的女儿吗。院长的女儿……她……对的,她24岁!
瞬间,冯晚秋觉得有一大桶花生油,全浇在了自己的心上,糊住了各处的血管、神经,搅得她翻江倒海、五味挪腾。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样被人群裹挟着,挤进去了又挤出来。
直到手里拎着一桶油,衣服褶皱着,头发散落着,站在周大夫和院长女儿面前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哪,做什么。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脚,上头同样是灰扑扑的尘土和脚印。
原来不管怎样留意,还是会落了和所有人一样。
此刻她鞋面上全是土,手里拎着油,和周围的大姐大妈们,又有多大分别呢。
周大夫过来了,用依旧好听的、带有一点沧桑的嗓音跟她打招呼。
冯大夫,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女友,她父亲也是咱们医院的,对对,你应该认识吧?
嗯,不过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记得帮我保密。谢谢那天你借我的书,翻了几页,可能年纪大了,欣赏不了这种絮叨叨的书了,明天夜班带给你。
冯晚秋用一种自己都觉得很陌生的声音回答道,没事没事,不着急,什么时候都行。你们接着逛吧。那个……我要走了。
别别,我还有事,周大夫叫道。
院长前几天跟我说,想把换药处的老张介绍给你。
你独身,他也刚离,你三十六,他四十五,你俩正合适,你回去考虑考虑?
要是觉得这事儿行,明天他也是夜班,我叫他过来,咱们一块聊聊天。
冯晚秋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出了超市,冯晚秋把花生油放在了电动车的后座,她看着满满一大桶黄色的液体,觉得它们正一点一点,淹过自己的脑子。所经之处,除了埋掉了这些天来她一颗凉了又热,热了又凉的心,还有那首她手抄的诗。
(完)
文=杲日昕(作者简介:家庭煮妇一枚,开着最草莽的火锅店,无事时写点故事娱乐别人,娱乐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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